第一章
一
夏日的月光透过河边疏朗的竹林,为门前的青砖场地涂上了一层银色。那是村头一排三间青砖瓦房,姨妈的家位于中间。晚饭后,灵月躺在露天搁置的门板上,瞪眼数着满天繁星。姨妈坐在一旁为她扇风驱蚊子,嘴里讲着牛郎织女的故事。
岳青提着一只小板凳过来了。那时的吴岳青十岁左右,住在姨妈家的左首。他剃着板刷头,黝黑长方的脸上一双细长的眼睛炯炯有神。看得出他娘已帮他洗过澡,换上了干净衣衫。他不大说话,只在门板旁坐下,一起听姨妈讲故事,偶尔把嘴凑到灵月的耳旁,偷偷吹上一口气,不知是想引她注意还是惹她生气。
天全擦黑时,右边阿全家从田里收工回来了。阿全父母是全村出工最早,收工最迟的人。姨妈说,阿全兄弟姐妹多,还有个年老体弱的祖母,全家要吃饱肚皮,没办法啊! 阿全家的烟囱开始冒烟了,灵月不看也知道,他姐肯定蹲在灶膛口烧火,他娘在灶前忙乎,把中午的剩饭加上水烧成粥。阿全像惯常那样,帮他爹从井里打水冲去门前场地上的暑气,然后从屋里搬出两条长凳,让他爹把卸下的门板搁到长凳上。直到这些事做完,阿全才有空跑过来,用稀脏的小手抹着脸上的汗水,朝灵月和岳青做个鬼脸,然后穿过竹林跳下河去洗澡。听着河水“哗啦啦”响了一阵,阿全爬上岸湿淋淋跑回屋子,一会儿,他已擦干身子,换了一条干净的短裤衩,然后帮他母亲把晚餐端了出来。菜肴是田里的时鲜:焖茄子、炒缸豆,外加一小碗咸菜。然后,一家人围着门板坐在矮凳上,各人端起一碗粥,开始享用他们简单的晚餐。
每天晚饭后,是村人们最享受的时间。大人们尚有精力的爱串个门,乏了的就在自家门前或躺或坐,摇着蒲扇唠嗑家常;孩子们在月光底下追逐游戏。灵月总是在这个时候跳下门板,加入同伴的行列。她的身边不是长她两岁、显得壮实憨厚的岳青,就是与她同年、长得瘦小灵活的阿全;比岳青高出一截的是阿亮,他是姨父的亲侄子,旁边那个一脸腼腆的女孩是阿全的姐姐阿秀;还有两个拖着鼻涕的小鬼是阿全的妹妹阿娟和弟弟阿洪。
“月月,当心!别跑一身汗……”姨妈慈爱的声音常常在耳畔响起,时近时远……
无忧无虑,纯真快乐的童年时代是一去不复返了,但这些儿时在乡下生活的情景后来却时常在灵月的脑海中浮现。
灵月是不满四岁时从上海来到乡下的。那是位于无锡和常州之间的一个村庄,原本也算是江南富庶之乡,抗日战争时期,村民们生存艰难,纷纷出外谋生。姨妈也在那时跟着姨父来到上海,并找到了工作,姨父在一家香烟厂卷烟,姨妈在一家糖果厂包糖。几年后,姨妈把小自己十一岁的妹妹,也就是灵月的母亲从乡下带到上海。后来母亲w到了父亲,一个少年时期就父母双亡的穷书生,相识两年后,他们在上海结婚成家了。然而,解放后不久,姨父和姨妈禁不住乡下土地改革的诱惑,为了能分到几亩地,便双双辞去了上海的工作,一起回到乡下。父亲后来多次在母亲和灵月面前批评他们这种“短视的农民意识”:
“多好的工人阶级不当,偏要回乡。没了劳保,没了退休金,还弄得…… 唉,几亩田真是害苦他们了!”
可是, 后来发生的事情又是谁能预料得到呢?
回乡后,具有初小文化程度、老实本分的姨父因为曾在上海当过工人阶级,而被乡里的干部看中,发展他入了党,并提拔他当了村长。两口子正当壮年,又肯吃苦耐劳,住着祖上传下的房子,把人民政府分给他们的几亩地种得红红火火的,日子过得舒坦起来。但遗憾的是,成亲十几年了,姨妈一直没有生育。几次写信去上海与妹妹商量终于有了回音。那一年,夫妻俩兴冲冲赶到上海。
那是一栋位于市中心的三开间石库门楼房,全屋三上三下,住了十几户人家。灵月家租了二楼一间前屋。房间约莫十七八平方米,置放着一套父母成亲时购置的仿红木家具:靠窗一张八仙桌,右边进门并排放着一口三门大橱和一口五斗橱;左边是一张新添置的双人床,与原先的大床隔着一只床头柜靠墙呈L型摆放着。门口的煤球炉上正煮着排骨汤,房间里弥漫着一缕淡淡的鲜香。
正是星期天,父亲坐在一把藤椅里,一手轻抚着灵月的头发,一手抬了一下挂在白皙脸上的金丝边眼镜,看了一眼坐在八仙桌旁的姨父和姨妈,缓缓说道:“月月由你们带回去领养几年是可以的,阿琴也太累了。”他说着,眼光在妻子凸出的大肚子上扫了一眼。那时,姐姐灵雪刚过五岁,母亲正怀着弟弟灵泉。父亲接着说:“但是请原谅,我不想把自己的孩子送人。所以,月月仍旧姓孔,不改姓;而且,到她上学的年龄就回上海读书。可以吗?”
“哪能……?”姨妈的双眼一下子涌出了泪水,显得大失所望。
姨父站起身,焦急地问:“这……为啥呢?”
父亲似乎有点诧异,反问道:“你不觉得乡下的教育质量、条件都太差,误人子弟吗?”
不知姨父有没有听懂这话,他摇着头结结巴巴地说:“不、不会吧?现在是新中国,再、再说我也入了党,还是村长,条件不差的!”
父亲有点不屑地看了一眼这位土头土脑的连襟,心中泛起一阵不快。这几年,他工作很努力,凭着他的学识才干,被送到中国人民大学培养深造,成了一名年轻的工商税务干部。但是,他的入党申请却一直未获批准,就是因为他在解放前曾为一家民主党派短暂工作过的“政历”问题。“党就要他,不要我?”他心里纳闷,但脸上不露声色,这时也站起来客气地说,“你们考虑一下吧!如果可以,月月的生活费我会按时寄来。阿琴,你陪陪他们,我有事要出去一趟。”
阿琴看着丈夫的身影在门外下了楼,苦笑着摇摇头,走上前抚着姐姐的肩膀安慰道:“阿姐,别难过。他是不舍得女儿,我生一个他喜欢一个,天晓得! 不过慢慢来,如果我这第三胎还是女孩,他说不定会松口的。再说,我的女儿就是你们的女儿,一样的。小囡长大后,待养父母比自己的生身父母还亲,这种例子多得很….. ”
据说,灵月小时候的模样特别招姨妈和姨父喜爱,还可能姨妈不愿领养与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所以两口子还是坚持把灵月带回了乡下,并在以后六年的共同生活中,对她倾注了全部的爱。
二
灵月在乡下的童年生活是快乐的,除了最后那半年…… 对于天性亲近大自然的孩子来说,农村的天地要比城市广阔得多。
到乡下的第二天,姨妈坐在家门口与村妇们聊天,跟前围了一大群孩子,他们都好奇地看着坐在姨妈膝上的“上海人”。灵月也看着他们,心里有一股加入他们的愿望。
“多体面的丫头啊!”
“看她穿得多干净整齐,哪像这些野种。”
“到底是城里人,又白又嫩的……”
妇人们“啧啧”称羡着。那时的中国社会虽说已基本安定,但农民的生活还刚有起色,过日子以填饱肚子为主,孩子们都穿得破破烂烂的。一位穿着打扮明显比村里别的妇女来得整洁像样的年轻大婶,凑近拧了一下灵月的小脸蛋,嘻笑着说:“这个丫头给我做媳妇吧!岳青快来,看看喜欢吗?”
人群中,唯一衣服没打补丁的男孩朝灵月走了两步,但发现几个大男孩正瞅着他怪笑,便脸一红,扭头跑了。灵月有些失望,忽然想大便。姨妈便把着她,让她拉在青砖地上。刚拉完,一个瘦小男孩突然“嘿啰啰……”一声吆喝,一条大黄狗挤过人群,蹿到灵月的小屁股底下,吓得灵月一声大叫,全身缩进姨妈的怀里。姨妈急忙搂住她,连唤:“月月不怕,月月不怕……”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灵月扭过头,惊诧地发现,地上那堆还冒着热气的屎已被大黄狗添得干干净净。而后不久,大黄狗和它的小主人阿全,还有岳青、阿秀等都成了灵月的好朋友。
灵月很喜欢看阿亮、岳青和阿全等男孩下河捉鱼,上树掏鸟蛋,但经常为自己只能站在河岸上或树底下干着急而不痛快。无奈姨妈严禁灵月游水和爬树,怕万一出危险。两年后,姨妈才允许灵月跟大孩子们出去割草,为此姨父特意为灵月买了一把小镰刀,还亲手编了一只小竹篮。孩子们晌午出去,到一个地方先割草,然后嬉戏玩耍,找野果子吃。玩累了,躺一会儿,再换一个地方,再割草、玩耍、吃野果……. 这样,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渐渐地,灵月也能像村里其他孩子那样,叫得出各种花草的名称,也能分辨哪种草是喂猪的,哪种草是给羊吃的,哪种草是兔子喜欢的。甚至也能辨清哪些野果子可以吃,哪些野果子有毒不能吃。遇到镰刀伤了手或脚时,还能找专门的野草、野花来止血、疗伤…… 每天太阳快落山时,便是孩子们回家的时候。但是,令灵月沮丧的是,几乎每个伙伴的竹篮都装满了青草,显得沉甸甸的,只有她的小竹篮常常只有半篮草。有一次,岳青偷偷塞进她篮中一大把草,并帮她把草抖得蓬蓬松松的,看上去也像有满满一篮的样子,使她高兴了好一阵子。
灵月从小就大方,喜欢把上海带来或寄来的糖果、饼干分给村里的孩子们共享。这些食品在当时的农村可算是稀罕珍品。可是每次姨妈总心疼地唠叨:“月月,这样不行啊,以后你吃啥呢?”接下来就是威胁,“下次不了啊!不然,我告诉你爹爹、妈妈,看他们还给你买不!”
以后,灵月就不敢公开分派她的零食了,只能在自己吃的时候,偷偷塞给一些小朋友。阿全靠着他是贴邻的地理优势和精灵调皮的性情,成了受惠最多的一个。
岳青虽也住在隔壁,但他并不稀罕灵月的恩赐,因为他是村里唯一也能经常享用这些食品的本土孩子。他的父亲当年跟着姨父、姨妈一起去上海,在一家电器厂当了工人。土改时,由于岳青娘的坚持,他没有回乡,继续在上海当工人阶级。以后的事实无可置疑地证明了老婆的英明正确,岳青家的日子在村里是越过越好,除了村后的首富老显荣,就数他家了。岳青娘每年要带着儿子到上海探亲一两次,除了逛逛南京路、玩玩大世界,还会买几件漂亮的衣服,并烫一头让乡下人看着怪样的卷发回来。岳青娘共怀过三胎,但只有岳青活了下来,其余两个都死了。她在生最后一胎时得了一场大病,此后便丧失了生育能力。因此,夫妇俩对岳青十分钟爱。但是岳青娘在村里招有很多非议,说是一些男人夜里常常光顾那间守活寡的房间。为此,岳青经常受那些长舌妇和大孩子们的讥讽嘲笑而渐渐变得沉默寡言。
阿全家算得上是村里的赤贫户。阿全娘是个泼辣女人,由于生活压力大,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家里常常传出她打骂孩子的哭叫声,或是跟婆婆的相骂声。阿全爹虽长得浓眉大眼、四方脸盘,却是个三拳头也打不出一个闷屁的老实人。姨父、姨妈和岳青爹去上海那年,他正跟着姨父唯一的兄弟,也就是阿亮他爹一起在外村砖窑上学手艺,抗战胜利第二年,他俩都被抓了壮丁。土改评定成分时,村里首富老显荣的两个子女,解放前在省城读书时参加了革命,如今都当了干部,风风光光回来探亲了一次,结果老显荣被评为上中农。阿全爹被工作组召去几次,要求他交代被抓壮丁后的两年经历。阿全爹结结巴巴地重复讲了几遍:被抓后去了北方,天寒地冻的。后来溃退到家乡附近,他和阿亮爹一起躲进麦地里,试图脱身逃回家。不料阿亮爹被流弹打死了…… 要命的是,阿全爹目不识丁,连呆过的国军部队番号都说不清楚,除了已不在人世的阿亮爹,再也提供不出一个证人。工作组认为他这两年政历可疑,便给他戴上了一顶“坏分子”帽子。直到文革以前,村里人对这顶帽子的严重性并没多大认识,就连阿全爹本人也不大在意。平日里,他和村人们一样干活、养家。运动来时,他会被村干部召去汇报思想、受受训诫。这种次数不是很多,经常发生的是,村里开会他不能参加,只能让他老婆代表。对此,他也无所谓,因为家里一应事务本来就由他老婆做主。应该说那几年,他过早衰老的愁容和弯曲的驼背,是为生活的重负所累。
阿亮是遗腹子,生下来没见过爹。娘俩相依为命住在村后一间老屋里,生活十分拮据。应该说,当年姨父毅然决然要回乡下,除了那几亩土地对他确有诱惑外,想照顾他兄弟身后孤儿寡母的生活,也是一个重要因素。因此,灵月在乡下时,常见姨父、姨妈拿自家的粮食、物品接济阿亮母子;阿亮娘去田里干活时,也常把阿亮送过来让姨妈一并照看。
三
灵月七周岁那年夏天,姨父、姨妈显得心事重重的,因为再过一个多月就要送灵月回上海读书了。当时的中国正推行全民义务教育,从小学、中学到大学,几乎都不收学费,为鼓励贫困工农子弟上学,政府还提供生活补助;对成年人也开办了五花八门的扫盲班和各种培训。可是当时乡下,只有镇上才有小学,阿亮、阿秀和岳青就在那里上学,每天来回要走六七里路,很不方便。
有一天,姨父兴冲冲从镇上回来,对姨妈大声嚷道:“政府普及农村教育,要送一位先生到咱们村上办小学,月月可以在村里念书啦!”那时候,乡下人都沿袭古风,仍称教书的老师为“先生”。
“真的吗?”姨妈喜出望外,“真是天大的喜事哎!但是,” 她又皱起眉头,担心道:“月月她爹会答应吗?他说乡下念书啥个不好……”
姨父想了想,说:“先写封信到上海问问吧!”
谁知上海很快回了信,居然同意了。后来才知道,那年灵月的父亲在大鸣大放、引蛇出洞的阳谋中对上级领导进了一言,差点被打成右派。接着因思想右倾被下放到干校劳动改造,知识分子的傲气打掉不少,也不敢看不起工农干部了。
姨父带领村民把原先的祠堂腾空,粉刷一下权做学堂。坐落于村子边上的祠堂由一间大屋两间耳房组成,以前是村人们祭祀祖先的场所。解放后,这里成了村干部办公和召集村民开会的地方。祠堂东墙挂上了一块临时漆成的黑板,屋里置放了几张村民们从家里搬来的八仙桌,每张八仙桌旁围了四条长凳,就算是教室了。两间耳房一间安了一张床,置了一张桌,算是先生的卧室兼办公室,另一间仍留给村干部办公用。那时候,中国传统的“师道尊严”在农村依然盛行,开学的前一天,姨父带领全村人敲锣打鼓、恭恭敬敬把先生迎进了村。先生姓谢,才二十岁出头,白净的长方脸,留着城里人的小分头,穿着一套不太合身的中山装,显得有点拘谨。听说他是县城下来的,高中毕业后因病耽误了考大学,病愈后决心响应政府的号召,下农村来为普及党的教育事业作贡献。
第二天,灵月挎着父母从上海寄来的新书包上了学。附近三个村庄一共四五十个学龄儿童济济一堂,每个人都显得很兴奋。谢先生将孩子们按年级分桌坐下,一共是一年级到四年级,称为初级小学。五到六年级算高级小学,仍要到镇上的正规小学去读。灵月和阿全是一年级,坐在一张桌上,阿秀和岳青坐在三年级的桌上,阿亮则坐在四年级的桌上。谢先生先对全体学生说了些勉励的话,要大家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努力做一个有道德有文化的人,将来为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作贡献。然后,他将语文课本按年级一一发下,同时挨桌关照:“四年级的同学先做一篇作文,题目为‘我的家’;三年级的同学将第一课的课文抄写一遍;二年级的同学先抄写第一课的生词三遍。现在,一年级的同学听我讲课……”他要求同学们围着四方桌写字,只有听课的同学才改变坐姿、脸朝黑板。
谢先生平日说话不多,但他教书很认真。每天除了教语文、算术外,还根据自己以前在县城上正规小学的经验,因地制宜,尽量安排一些副课。如每周两节体育课,在祠堂前的青砖地上让孩子们跳绳、踢键子、跑步等;两节图画课,发些蜡笔和纸让孩子们画图;还安排两节音乐课,教孩子们唱歌。遗憾的是,谢先生其实不懂音律,五音也不全。灵月后来才知道,他教的歌节奏错误而且走调,但当时,孩子们唱得可欢呢!
那时候,乡里还沿袭古风,先生的每日三餐是由学生家庭轮流供给的,这个风俗一直延续到人民公社办食堂时才结束。轮到供饭是学生家庭的荣耀。平日里,村民们吃得很简单,往往是在自己田里摘些蔬果做菜,为节省粮食,早晚都喝稀粥,只有中午才吃一顿干饭。但逢到供饭那天先生上门,那家人必定去镇上买肉,下河里捉鱼;早饭除了稀粥还会有烙饼,晚饭也改烧干饭了。第一天供饭当然是村长家,姨妈早上精心烘烤了芝麻蛋饼,还特意杀了一只自家养的鸡。第二天是岳青家,第三天是阿全家。虽说阿全、阿秀两个人在学校,但姨父念他家困难,只派了他家一天饭。即便如此,阿全娘还是向姨妈借了几毛钱才算应付过去。
姨妈常说灵月小时候特别聪明,谢先生最喜欢她。每学期结束时,灵月都能拿到一张第一名的奖状。每次拿奖状回去,姨妈总笑得合不拢嘴,一边让姨父马上给上海写信报喜,一边把奖状装进镜框挂在墙上。假期回上海时,姨妈也总不忘让灵月把奖状带上,让她在姐姐和弟弟既羡慕又妒嫉的目光下,接受父母亲的夸奖。
没多久,谢先生沉稳、正派的作风,对教学认真踏实的精神,赢得了所有村民的赞赏和信任。灵月二年级时,谢先生选派她和岳青,还有另外两个同学代表不同年级到县里参加考试,结果成绩竟然超过了镇上的正规小学。第二年,谢先生被评为优秀教师,村里的学堂也被评为农村普及教育的典范。此后,他经常被请出去介绍经验,村里也不断有各地的教师来实地考察、听课取经。为了应付这种忙乱、热闹的场面,上级加派了镇上小学的王先生来协助谢先生维持学堂的正常运转。
这两年,也正是中国搞大跃进的时代,孩子们经常处于精神亢奋状态之中。锣鼓喧天声中,人民公社成立了!为防止土地兼并、贫富不均的社会现象重新出现,几千年沿袭下来的小农经济、私有制度的生活状态被彻底颠覆了。家家不用做饭,全吃食堂,天天白米干饭,还有鱼肉,而且放开肚子吃。村民们也不用去自己的田里干活,土地全归了人民公社,村长成了队长。清晨,队长一吹哨,大伙在村口排队集合,按劳动力强弱分配轻重农活,然后下地,集体干活记工分,男女平等同工同酬。多新鲜,多带劲!村民们不管男女老少,全都欢天喜地加入了人民公社这个幸福大家庭,以为共产主义提前来到了!
一连几天,阿全高兴得直在地上打滚。他娘不大打他了,他爹看着他也居然会笑了。开始在食堂吃饭时,他每顿都撑得直到喉咙,唯恐没了下顿,过了好几天,才不那么猴急了。学堂里也会经常接到各种各样的指令,让孩子们丢掉功课去忙乎。为亩产超纲要,孩子们全体下田捡谷穗;为驱赶麻雀,学生们连日连夜跟着大人们一起敲锣呐喊;全民大炼钢铁时,孩子们在屋里屋外到处翻找,哪怕能发现一根断锈铁钉也是功劳……
那段时间,谢先生经常外出开会,新来的王先生上课有点没精打采,除非有人来参观、旁听;但对上面的号召却特别积极。有天放学时,他规定每个同学明天都要带点铁来学校交给他。在食堂吃完晚饭回到家,灵月向姨妈提出要铁的事,姨妈摇着头,说:
“哪里还有铁的东西,全让你姨父交公啦!”
灵月急得差点哭出来。正在这时,姨父神色匆忙踏进家门,对姨妈嚷道:
“我记得家里好像还有一口小铁锅,被你藏起来了吧?”
姨妈瞪着他,没吭声。
姨父粗鲁地一把揪住姨妈的肩头,一边朝厨房推,一边说:“共产主义,一切为公,做啥还要藏私!亏你还是队长家的,不怕难为情嘛?”
姨妈挣扎着说:“家里只剩这一口灶锅,如果食堂不办了,拿啥来烧饭呀?”
“食堂哪会不办?笑话,真是死落后!”
接着,只听里面一阵乱响后,姨父拎着那只铁锅出来,大步跨出门去。灵月连忙追上去抓住他的胳膊,叫道:“我也要铁,给我!我要交给王先生……”
姨父停住脚,想了想,找块砖头把铁锅砸下一块,留给了灵月。
四
有一天,传来一个惊人消息:公社为水稻超产放卫星,决定广筑水渠,实现灌溉“河网化”。不知哪个设计师的规划,一条水渠要从村前通过。为此,岳青家、姨妈家和阿全家这一排青砖屋必须拆除,大家顿时傻了眼。
“这是祖上传下的房子啊!”
“前面有河,为啥还要筑水渠?”
“不能拆我们的房子!造孽啊……”
岳青娘、阿全娘左右夹攻,缠着队长,一串眼泪、一把鼻涕,要他去公社求情开恩。姨父蹲在自家门前,水烟抽了一袋又一袋,一直不吭声。其实他心里又何尝舍得这房子。只听姨妈在背后哭着说:
“你开口吧,就求这一次。你从来不向上面说不的,就说这一次吧!呜……”
姨父猛然一摔烟袋站起来,转身一掌把姨妈推倒在地,恨声道:“滚开!连你也来死缠,不晓得我的难处么?能说的我会不说么?”
第二天,姨父在公社挨了批评,回来铁青着脸对大伙说:“房子是一定要拆的,但是人民政府不会亏待我们。” 他想起公社领导在会上描绘的共产主义幸福远景,听起来像是做梦,可惜自己没那口才,只好说:“拆了房不用愁,反正好日子还在后头。这三家拆房户可以先到村里房子宽余的人家借住……”
老显荣在村后有两栋楼房,一栋是他自己和老伴住着,另一栋按照乡下的风俗是为他儿子建造的。可是儿女都在外面当干部,很少回来,因此他儿子那栋房子常年空关着。办食堂那会儿,队长来找他商量。他一则遵照儿女来信叮嘱,要表现进步;二则也实在吃不透眼下的形势,便一口答应,把他和老伴住的那屋楼下全让出来做了村里的公共食堂。反正老两口住在楼上,下去吃饭也方便。这次队长又来找他借房,他心中很不高兴,阴着脸,直呼队长的名字,说:“根才啊,你不是不晓得,房子是为兰生留着的,没人住过,还是全新的。他在外面做事,很辛苦,也随时要回来的。借给你们三家,住到啥时候?不糟蹋了幺?”
根才耐着性子对老显荣照搬了一套大道理,末后说:“显荣叔,你放心,房子不会借太久,政府答应会尽快解决……”
显荣打断他的话,问道:“那你说借几天,三天、五天,还是三个月、五个月?”
“这个么……” 根才回答不上来了。
显荣摇摇头,教训道:“根才啊,你晓得你这个村长是怎么来的吗?那是兰英当年回来时在乡长面前帮衬过你!你哪能吃里扒外呢?你啊,就是肚肠不会转弯,拿着鸡毛当令箭,上面放个屁也是香的……”
姨父原本就憋着一肚子委屈,这时没好气地打断他,说:“上面要拆房,我有啥办法?村里除了你,谁家还有空余的房,不问你借问谁借?”他顿了顿,又说,“房子借不借,你让兰生给我一句话吧!”说完转身走了。
老显荣盯住他的背影,“呸!”狠狠朝地上吐了一口浓痰。
据说后来是显荣老婆听了儿子的话,把钥匙交给了队长。三家搬进了那栋空房,队长住了前楼,岳青家住后楼,底下卧房就让阿全家占了。
搬家的前一晚,姨妈哭着从堂屋到厨房,穿过明堂又到卧室,抚摸着老屋的一砖一木,连对卧室后面的柴房、猪圈和茅房都显得恋恋不舍。全村的房子除了老显荣家的楼房是土洋结合,其余的都是祖上传下的一条龙格局,只是每家的卧室因人口的多少有大小间数的不同。后门外隔着粪坑还有一排堆放杂物的土屋。姨妈说,当初公爹临死时,还指望他们有了钱能加建翻造;又嘱托说后面的那间老屋破旧狭小,要姨父有能力时帮兄弟翻新扩建。想不到,如今却连自己的房屋都保不住了…… 那晚,姨父只管闷头抽烟,姨妈却抽抽噎噎哭了一整夜。灵月当时还不能理解大人们的痛苦,只觉得新搬的楼房铺着地板,墙壁用石灰刷得雪白,还有玻璃窗户,比起老屋裸露的砖墙、泥地要明亮干净许多。只是她看见姨妈那么伤心,才没敢露出高兴的样子。
五
来年风不调雨不顺,田里收成不好,形势开始急转直下。食堂的伙食越来越差,从干饭到稀粥、从细粮到粗食,队里的存粮渐渐吃完了。开始,公社还发放一些补助粮,后来,队长总是空手而返,上级还再三要求各村自己筹措开春的种子粮。维持到入冬时,全村人在老显荣家享用了一顿“最后的晚餐”,然后队长主持把剩下不多的米、面按户分了后,宣布食堂关门了。村民们都显得惊慌失措的,各家各户又开始为自己养家糊口奔忙起来。
在老显荣的催逼下,三家不得已从楼房搬了出来。幸而老屋后的三间土屋没有拆掉,但门前挡着一条水渠,显得更加阴暗潮湿。岳青家靠着他父亲工人阶级的后盾,把土屋修缮并向后扩建了一下,还算像个家。姨妈家挤在中间,只把屋顶补了一下,能挡风雨,勉强栖身算了。而阿全家就惨了,八个人挤在一间破土屋里,灵月天天听到他们家大哭小叫的。
阿全娘的脾气也越来越火爆,只要姨父一出现,她就冲过来当胸揪住他又哭又骂:“还我家房子!你这害人精,你这畜牲!……”有几次她还对姨父又踢又打,把他的脸都抓破了。
每次阿全娘一闹,岳青娘便马上过来帮腔。姨父常常被这两个婆娘缠住脱不了身,但他只是挣扎,从没还口,更不还手。
最严重的问题是饥荒。村里大多数人家已经断粮,畜养的家禽也被宰杀吃光了,连阿全家的大黄狗也没能幸免。没了鸡犬相闻的村庄显得落寞、死寂,河渠里也不见了鱼虾贝壳的踪影。村民们开始出外挖野菜、剥树皮权以充饥。村长家也开始吃野菜、糠饼。第一次吃时,姨妈把糠饼烘成金黄色,灵月闻着还觉得有点香,但嚼在嘴里却难以下咽。
每次吃饭,姨妈都眼泪汪汪地看着她,说:“月月,回上海吧。乡下活不下去了……”
“不,我要跟姨妈在一起!”灵月这时已略懂人事,也知道体贴大人的心了。她尽量做出吃得很香的样子,把一个糠饼吞下了肚。
随着形势的日益严峻,人们纷纷把怨气出在队长身上。
“饿死人啦!队长还管不管?”
“这杀千刀的胚子,现在做缩头乌龟啦!”
“这就是你说的好日子啊? 我X你十八代祖宗! ……”
各式各样愤怒、恶毒的谩骂、诅咒从村子每个角落射向队长。成为过街老鼠的姨父已不大敢在村里露面,他除了去公社,就只能躲在土屋里,铁青着脸一声不吭。他一向信任、依赖的上级领导已无法帮助他,他还能做什么呢?他把唯一的希望放在村里仓库那几袋粮种上。“熬到春耕……”他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可是这些粮种还只够一半,另一半去哪儿弄呢?公社虽答应想办法,但他已不大相信社长的话了。天天那么多队长在公社吵闹,有些村连一颗粮种都没有了…… 怎么会弄成这副样子呢?这个问题恐怕他至死都没有想明白。
村里的学堂没捱到放寒假便不得不停了课。姨妈怕村里人迁怒到灵月身上,因此不许她出门,每天让她呆在屋里。这天,姨妈顶着村人们的怒容和咒骂出去挖野菜了,姨父一早就去了公社,灵月一个人闷在屋里觉得好无聊。奇怪的是,阿全家今天安静了许多,只有老祖母似乎病得不轻,昨晚呻吟了一夜,今天听上去更虚弱了。
“阿全娘肯定出去挖野菜了。”灵月现在只要一看见这个凶神恶煞般的女人便犯哆嗦。但她实在憋不住了,便轻轻溜出门,见岳青家的门上了锁,而阿全家的门却虚掩着,“阿全会不会在家呢?”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躲在门后朝里望去。只见老人倚在墙角一堆干稻草上,阿全正跪在旁边端着碗喂她吃东西。灵月掂起脚刚想叫唤,却正好看清了碗里的东西,竟是白米粥!她眼睛一亮,惊呆了。这是久违了的食物,阿全家哪来的米呢?尽管里面掺杂着不少没脱尽的稻壳,但这是千真万确的白米粥啊!
突然,阿全娘从里面冲出来,一手夺过那只碗,另一只手拎起阿全的耳朵,压低嗓门狠狠骂道:“贼胚,你作死啊?她都快死了,你还偷着给她吃。”
阿全痛得脸都变了形,但还不忘小声说:“娘,你放手。爹爹说,她是饿的……”
灵月吓得心怦怦直跳,趁屋里乱时忙逃回家,关上门,再也不敢出去了。但她想起那碗粥,顿时感到饥肠辘辘、唾唌欲滴。阿全家怎么还会有米呢?
这件事很快就有了答案。
那天,队长一早出门,像往常那样,先到仓库去检查,却发现门被撬过,少了一袋稻种。他急得青筋直暴,便没去公社,马上联络了几个村干部,暗地里查访了一天,不知怎么得到的线索。傍晚时,干部们冲进阿全家,掀开了灶后炖在砖炉上的瓦罐。
“你竟敢偷稻种!走,揪他到大队部去。”队长指着阿全爹愤然命令道。
“不关他的事,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几个村干部还未动手,阿全娘却拦在丈夫前头,冲队长一头撞了过来,“你这断子绝孙、杀千刀的!你还我家房子啊!你叫我们怎么活下去啊?嗬、嗬、嗬……”她撒泼着大哭起来。
队长被撞得一个趔趄,胸口生疼,不由气不打一处来,朝女人狠狠掴了一掌。女人跌坐在地上,越发哭得呼天抢地起来,屋里顿时乱做了一团。
姨妈挤了进来,求爹爹告奶奶地到处打圆场,伙同几个村人好说歹说把姨父架了回去。姨父让村干部将那袋拆了封的粮种重新搬回仓库,出门时跺着脚、气呼呼地吼道:“你们偷队里的稻种,这不要全村人的命么?你竟还有理? 看我明天不找你们算帐!”
这天,阿全娘歇斯底里哭骂着、诅咒着,直闹到深夜才没了声息。第二天清晨,人们在村口的河滩上,发现了她浮肿的尸体。
顿时,整个村庄沸腾了。有人敲起了镗锣,大声巡喊着:“阿全娘跳河啰!逼死人命啦……”
中午时分, 一个村干部到公社汇报回来,进屋对姨父说:“根才,上级要你等通知,听候发落。”
姨父蹲在屋角,活像一棵刚遭冰霜摧残过的小草,耷拉着头缩着身子,整个儿都焉了。第三天,县里下来四个武警,把他铐走了。
姨妈天天以泪洗面,焦急地等待着消息。几天后的清晨,阿亮娘偷偷溜进屋,神情紧张地对姨妈说:“听说要重判,要以命偿命呢……”
姨妈呆了一会,突然出门直奔阿全家,在阿全爹面前“扑通”跪下,哭着哀求道:“我给你们磕头,求求你们放过根才,放过他吧!他不是存心逼死你老婆的,不是的。求你们不要告他……”
灵月跟了过来,站在姨妈身边,一边哭,一边可怜巴巴地瞅着阿全、阿秀等人。
躺在床上的老祖母这时有气无力地开口道:“根才不该拆我们的房子,不该把村里人领上绝路…… 他造孽啊!”
“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我给你们赔罪了!可是,是上面要他这么做,他也是没有办法啊,求你们饶了他吧!求求你们了,呜呜……”姨妈一边哭,一边磕头如捣蒜。
阿全父子呆呆瞪着陈横在门板上的女人尸体,半晌没有反应。阿秀搂着阿娟、阿洪缩在屋角一动不动。只有阿全最小的妹妹,那年才三岁,仍趴在死人身旁,对着那张惨白浮肿的脸哭闹着叫娘……
不知过了多久,阿全爹终于开口说:“你起来吧。不是我们告他,是显荣请人写的状子,让全村挨门逐户签的名…… 你自己快想想办法吧!”
姨妈听了一急,毒火攻心,顿时晕了过去。骇得灵月扑倒在她身上,哭着大叫:“姨妈,醒醒!姨妈,你醒醒啊……”
过了半晌,姨妈幽幽醒来,扫了屋子里老老小小一眼,转过身对着阿全娘的尸体磕了三个头,然后默默站起身,牵着灵月的小手回到自家的土屋。接着,她突然变得麻利起来,急急忙忙把灵月的东西全都收拾好,打了两个包袱背在身上,然后领着灵月出了门。两人先到镇上搭船,下午在县城乘上了去上海的火车。
姨妈在上海请妹夫帮忙写了一份申诉,当夜就赶回乡下去了。而灵月就这样突然结束了她在乡村的童年生活,回到了父母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