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人啊，认识你自己
一
西坠的夕阳，将成峰伫立的身影越拉越长。这是悉尼北岸一处陡立的悬崖，左边的斜坡下有一条弯曲倾斜的小路通向海面。悬崖下面，浅浅的海水覆盖着一片沙石混杂的泥滩。
一群人影仿佛在不远的海水里晃荡…… 那是好多年前的一次郊游野餐活动，大家赤着脚、卷着裤腿，站在泥滩里嬉笑叫嚷着、弯腰搜摸着毛蚶。
“我又找到一个，看！”妻子的笑声正似乎随风飘来。
儿子直起腰，把手中拎着的塑料桶向母亲晃了晃，不服气地摇头道：“别炫耀啦，我的收获肯定比你大
！”
争胜好强的五弟正带着妻女向纵深挺进，寻找更丰富的资源。六妹扭头对岸上迟迟不肯下水的丈夫喊着：“舒达，你怎么还不下来？”
“我、我怕蚂蟥。”
“这里不是中国，哪来蚂蟥……”六妹还没说完，只听身后的拖油瓶儿子尖叫一声。她连忙回过头，见十几岁的男孩已滚落水中成了泥鳅。她一把拖起儿子，见他翘起的脚趾上挂着一只小螃蟹，便马上将螃蟹撸下丢进桶里，然后蹲下身，一边帮儿子洗去身上的泥沙、一边笑道，“你长本事啦？脚丫还能钓蟹！今晚可有口福喽！”
六妹拉着儿子上岸换衣裤时，见丈夫在远处一块岩石上坐下了。不久，成峰因手伸进蟹洞被蜇，借口疗伤也上了岸。
傍晚，他们在岸边的烧烤炉上忙乎了一阵，用滚水烫过毛蚶螃蟹等海味，然后团团围坐着野餐。六妹打开带来的酒瓶嚷道：“今天大男人表现不佳！当然我哥除外，你们两个连孩子们都不如，罚酒！ ”
温舒达让妻子灌了杯酒，就着面包咽下，看见螃蟹刚下水时的挣扎，连忙扭过头，嘴里咕哝道：“这样杀生不太残忍么？我可不想吃……”
五弟将一只毛蚶肉壳分离，夹起蚶肉蘸了点家里带来的佐料塞进口里，连连赞道：“真嫩、真鲜，太好吃了！”他说着拉妹子坐下，说：“罚啥呀？多
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大家都要像舒达那样自觉点，该吃多少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来，咱们享受劳动成果，吃不完带回家去！”
……
在成峰的记忆中，那天应该是他们三家十口人的最后一次聚会，尽管饭后三个男人在讨论人生时曾引起小小的不快，思想见解的不同似乎也为今后的分道扬镳埋下了隐患，但那天的野营活动如今回想起来，仍是那么热闹有趣、令人怀念......
“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似乎是个理所当然或无暇顾及的问题。成峰记不清温舒达是在什么前提下问出了这个古老而又永远让人类探讨不已的课题。但他可以确定，当时四个孩子已经吃饱、在旁边的草地上玩耍了，三个女人正一边收拾餐具、一边闲话着家常。
五弟斜倚着身子靠在桌旁，剔着牙回答得很干脆：“我活着是为了赚钱，
让自己和家人过上好日子。”
一喝酒就脸红的舒达思索着说：“嗯，这样活着是为了吃饭！这跟动物的生存法则没本质区别，只不过人这口饭吃得比它们讲究些罢了。”
五弟马上坐直身子，不高兴地反问妹夫：“那你活着是为了啥？”
舒达循着自己的思路，说：“注重金钱、物质的人，活着基本上是为了吃饭；而注重精神心灵的人，吃饭应该是为了活着。”
“你这脑子里整天胡思乱想些啥呀？说话总喜欢绕来绕去、不着边际的，
这能当饭吃吗？”
“我是感叹，如今世上活着为了吃饭的人太多了，满眼都是饮食男女。”
“那有啥不对？人家那叫踏实生活！难道都要像你一样，整天云里雾里、
不务正业，靠女人养着……”
见五弟好像酒后胡言了，成峰连忙息事宁人地摆摆手，笑道：“活着是为了吃饭，还是吃饭为了活着，这其实是千百年来人类一直在争论不休的哲学问题。只是现代社会金钱第一、人们重视物质享受，很少有人顾得上去探究罢了。”
舒达接口说：“是啊，所以人类陷入精神危机了，心灵空虚啊！”
“我不空虚。竞争、拼搏，活得挺充实，整天创造财富、忙都忙不过来呢！”五弟满脸不屑地看着妹夫、嗤笑道，“哼，我看只有你才精神空虚吧！涂涂画画了几十年，没换来一分钱。六妹为了你可把她所有积蓄都花光了，你的画哪天才能换点钱来…….”
五弟向来自负，但那天说的话也太冲了点，是不是已经觉察到什么？成峰吃不准，便找机会将话题转移了。
……
一晃好几年过去了，这几年真是树倒猢狲散啊！底下的泥滩上空無一人，周围静悄悄的。成峰孤零零面对大海站着，看着潮涨潮落、云卷云舒，脑中突然浮现出希腊阿波罗神殿的外壁上古人留下的一句铭言：
“人啊，认识你自己！”
然而，这世上有几个人能真正认识自己呢？
二
成峰、五弟和温舒达是从小在上海一起长大的异姓兄弟。在成峰的记忆中，小时候，周末去舒老师家玩耍、假期去她家的公寓楼住上几天，是心中十分期待的事情。舒老师是温舒达、温舒迪兄妹俩的妈妈，跟成峰的母亲李老师在同一所中学教书，两人除了同事关系外，私交也很好。李老师身体弱、家务多，因此，舒老师经常主动让李老师送小儿子成峰到她家，与自己的一对儿女作伴玩耍。而这种相聚也是兄妹俩盼望的。每到周末，女儿舒迪常常隔夜就问母亲了：
“妈妈，小峰哥哥明天来我们家吗？”见母亲点点头，她便一脸兴高采烈
的样子。而当舒达问：“五弟六妹也来吗？”舒老师便会懒洋洋地回答：“不晓得。”但她心里很清楚，五弟的母亲阿桂是一定不会错过让小儿子、小女儿过来蹭吃蹭喝的。
舒老师与阿桂是无锡同乡。解放前，舒家是村里的大户，阿桂家是舒家的佃农，阿桂娘还在舒家帮佣。回想起来，两人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舒家的厨房。那天，舒小姐路过厨房，正撞见阿桂娘在偷偷塞东西给女儿吃，见到小姐，她连忙掩饰道：
“阿桂，快带小姐到花园里去玩，好好伺候小姐……”
那年，舒老师九岁，阿桂十一岁。以后，阿桂常常带着小姐偷偷溜出家门到外面去玩，胆子便渐渐野大了。阿桂十七岁那年跟着村里人到上海找出路，两年后，舒小姐初中毕业，想去上海读师范学校，但父母给她定了亲，要她过了年出嫁。接受了新思想的舒小姐不甘心做旧式婚姻的奴隶，正赶上阿桂回村探亲，两人密谋了一次，舒家小姐便偷偷离家出走、跟着厨娘的女儿到了上海。
舒小姐在上海考取了师范学校，而阿桂则在那年年底成了亲、嫁给了一个老实巴交的同乡工人，并接二连三为他生下了六个活蹦乱跳的孩子。
小时候，五弟闯了祸，阿桂揍完孩子便会哀叹自己命苦：“唉，我前世作了什么孽啊？在乡下穷死，到上海累死。白天去厂里干活受气、回家还要伺候你们这群小赤佬，讨债鬼！到哪里是个头啊？舒家小姐的命哪能这么好……”
母亲的怨忿常让五弟忘了自己刚挨揍的疼痛，小小年纪便心中陡生不平。他羡慕、妒忌养尊处优的温舒达，想不明白他哪点比自己强了？凭啥他能住高楼大厦、吃山珍海味，还被捧为小才子。而自己一家八口挤在两间破旧的棚屋里，天天粗茶淡饭、破衣烂衫，让人看不起。
阿桂转而把人生希望寄托在自己的儿女身上，不时教训孩子：“你们都一个个替我争口气，好好念书，长大有点出息，让我到时候也能享点福……”
因此，五弟从小就立志争气，无奈他跟哥姐们一样，读书成绩始终不理想。直到文化大革命开始，读书无用了，他们的出头机会才算来了，而作为工人阶级的阿桂也跟着扬眉吐气了……
文革前，阿桂认为自己跟舒老师是同乡、又以带小姐来上海的恩人自居，所以有困难便理所当然向舒老师求助，得过不少好处。舒老师尽管感到厌烦，但也习惯了。
那时候，成峰、五弟和六妹几乎每个周末都去舒老师家聚会，而舒达往往是五个孩子的中心。这也理所当然，因为舒达是主人，又是兄长，而且舒达从小就表现出在绘画方面有着非凡的天赋，是市少年宫绘画班重点培养的对象。为此，舒老师感到非常骄傲，并常常向别人炫耀。六妹是舒达最忠实的崇拜者，但背地里却经常受到哥哥的冷嘲热讽甚至呵斥漫骂。成峰的读书成绩最好，小学时还当了学校的大队长。三个男孩曾心血来潮要模仿【三国演义】中的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同生死、共患难，但谁
当老大却意见不统一。
舒达举荐说：“小峰学习成绩好…….”
“但他比我小几个月，让我叫他大哥？不行！”五弟马上否定了。
成峰说：“那就舒达吧，他最大，又有才气。”
“结义讲的是义气。我们又不是比画画！”五弟又投了否决票。
舒达看看成峰、又看看五弟，笑道：“那就只有五弟了，你打架最勇敢
。”
成峰问：“那我们以后不叫他五弟、要叫他大哥吗？”
“对啊，他比我小一岁呢！”舒达想想也不对头。
五弟挥挥手，说：“算了，我们只结义，不排座次！”此后，这事便不了了之了。
不管怎么说，三个异姓兄弟的童年生活和少年时代还是充满乐趣的。从幼儿园到小学初中，温家楼下的花园里印满了他们奔跑跳跃的足迹，打弹子、捉迷藏、下棋打牌、跳绳、踢球......即便上中学后，他们仍经常在温家位于六楼的阳台上，看着马路上的车辆和行人，讨论着人生、梦想着未来…… 这样的聚会一直延续到文革开始，确切点说，是舒老师跳楼自杀、温家的房子被充公为止。
三
听到舒老师跳楼的消息，李老师差点晕过去。那天是周末，天气酷热。她让成峰搀扶着赶到时，尸体已被运走了。六楼温家大门敞开着，一群红卫兵正进进出出忙着搬东西，谁也不知道舒达、舒迪兄妹俩到哪里去了。
离开时，李老师看了一眼阳台底下路面上，几滩已然发黑叮满苍蝇的血迹，干呕了几声，便两腿发软、身体不支了。
“海哥，快来帮忙！”十五岁的成峰勉力支撑着母亲倚在自己身上的分量
，一到家门口便气喘吁吁地喊着，等成海飞步上前搭把手，两人合力将李老师架到床上躺下了。
“舒老师怎么了？”见堂弟难过地低下头，成海心里已然明白，便俯下身
轻声说，“婶妈，我陪你去医院吧！
”
李老师摇摇头，像个受了惊吓的小女孩般、又悲伤又迷茫地喃喃道：“舒老师、她那么爱整洁、爱完美，怎么肯做人家的小老婆？又怎么会跳……”
成峰也感到难以置信。在他的印象中，舒老师是最年轻时髦的妈妈，她总是穿着光鮮得体，显得漂亮高贵。也许正是她一贯讲究穿着打扮，才使她成为学校运动首当其冲的批斗对象。大字报揭发她是地主的女儿、是资本家的小老婆…… 怪不得这么多年来，在温家聚会时，孩子们碰到男主人的次数并不多。
成峰曾经问过舒达：“你爸爸怎么老不在家啊？”
舒达支支吾吾地回答道：“他忙，经、经常出差……”
成峰家住的是里弄石库门房子，离温家只隔了三条马路。成海是成峰伯父的儿子，一个正读大学三年级的学生。成峰还有一个嫡亲姐姐，但从小就过继给了小婶。成家原籍昆山乡镇，解放前，因为祖父去世家道中落，祖母让大儿子留在身边，让成峰的父亲带着弟弟到上海谋生。但谁知第二年，伯父被国军抓了壮丁，被迫抛下了老娘、媳妇和三岁的儿子。解放后，成海的母亲在新婚姻法的鼓励下改了嫁，成海便与祖母相依为命。而小叔在上海成家不久，没留下子嗣生病去世了，婶妈悲痛万分立誓守寡。于是，祖母临终前留下两条遗嘱：一是要求父母亲将成家的长孙成海接到上海、抚养成人；二是指定将成峰的姐姐成林过继给小婶，以体现成家对小媳妇贞节守寡的恩典。成峰的父亲是个本分谨慎的小职员，对祖母十分孝顺。他在公司勤恳努力工作，回家便沉默寡言的。而母亲李老师是个典型的贤妻良母，对婆婆、丈夫惟命是从。她抚养侄子成海犹如己出，对女儿成林也是疼爱有加。每次成林回家看望亲生父母，总赖着不想回去，说小婶性情古怪、喜怒无常…… 母亲听着，眼里就渗出了泪水，默默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亲手为女儿缝制的衣服，再煮上几样女儿喜欢吃的食物，塞到成林手中，然后温言劝说女儿回去…… 事实上，小婶已离不开成林，心情好时很疼她，但烦躁时又会拿她当出气筒。每次成林回去，小婶大多在弄堂口等她，望眼欲穿却又满脸生气的样子.....吃人的封建礼教已被打倒数十年，但还是有人自动尊奉牺牲、并让人陪葬。成峰感到小婶很可怜，但母亲和姐姐似乎更让人同情。
那天夜里，成峰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舒老师的身影老是在眼前晃动…… 但舒达兄妹俩到哪里去了？难道被他们的父亲接走了？
“不可能！”成海分析道，“现在的资本家都关在牛棚里，自身难保。”
“那、他们会怎么样呢？”
“唉——”堂兄叹了一口气，不吱声了。
两兄弟睡在堂屋里，中间隔了一层板壁。月光从天井的长窗照在色差斑驳、陈旧破裂的板壁上，使成峰不由想起了前年那次少不更事的械斗。 小时候，孩子们除了在温家聚会，有时也喜欢来这里玩。成家地方虽然小，但由于李老师的脾性随和，孩子们常常可以玩得肆无忌惮、痛快淋漓。记得是五弟出的主意，带着大家和弄堂里的几个男孩到外面兜了一圈，每人手里都拿了一只马桶盖当盾、一把马桶刷当矛，这是居民们洗刷后晾在自家后门口的。他们分列两队爬上板壁两边的床上，把板壁当作城墙开始攻坚战，他们呐喊着进攻防守，打得十分激烈。结果板壁破了、倒了，床架断了、塌了。成家门外堵了一群为寻找马桶盖和马桶刷的婆婆妈妈们，李老师被她们围在中间连连打躬作揖、赔礼道歉……
听成峰提起这事，成海正儿八经地关照道：“小峰，以后别再给家里添乱了，听到吗？叔父、婶妈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大好，你该长大了！我明天就要住回学校，周末才回来，家里需要你多操点心，行吗？”
“嗯，海哥你放心吧！”成峰答应着，心头隐隐感受到一份责任的重量。
四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舒达冲进阳台，但还是迟了一步，母亲已幡然跃了下去。他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妈妈-——”
听到舒迪在卧室里娇声呼喊着，舒达马上返身进屋搂住妹妹，将她的脸紧紧捂在胸口，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她看见母亲自杀的惨状。
舒老师是深夜从被关押的“牛棚”里偷偷溜回家的。从梦中惊醒的舒达看
到衣衫不整、头发一半蓬乱一半被剃光、臂上伤痕累累的母亲吓得差点叫起来。舒老师伸手到唇边轻轻“嘘”了一下，移步走到床边对沉睡中的女儿默默端详了一会，为她胸腹搭上一条薄薄的绒毯，然后拉着儿子到客厅坐下了。
“照顾好你妹妹……”舒老师嘱咐着，嘶哑的声音哽住了。
舒达连忙点头说：“妈妈，我会的。”
她渐渐平静了下来，告诉儿子说：“我嫁给你爸爸时，并不晓得他已经结了婚，他欺骗了我……”她满脸哀怨的神色，过了一会，神情柔和下来了，“但，我们是真心相爱的…….”她想起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情景，那是在一家时装店，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她去选购衣服，而他是温家时装店的小开。两人一见钟情，很快便堕入了爱河……
接下来，舒老师断断续续对儿子说了一些乡下的童年往事，时而快乐、时而惆怅…… 天色微亮时，她似乎累了，温言对儿子说：“你去睡一会吧，我
要洗个澡。”
舒达不放心母亲，并不想睡着，但正是嗜睡的年龄、又是渴睡的时段，他终究抵不住瞌睡虫的袭击，趴在餐桌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等他猛然惊醒时，只见母亲穿了一袭她平时最喜欢的白底湖蓝波浪条纹连衣裙、围着一块浅色轻纱披肩，脚蹬那双她平时不大舍得穿的小牛皮乳白凉鞋，头戴一顶银白色凉帽。凉帽遮掩了阴阳头的丑陋，使她恢复了素有的高贵亮丽。她正一步步向阳台走去……
十六岁的温舒达神识模糊、睡眼惺松,瞠视着母亲的背影，直到舒老师弯腰扑向阳台的扶栏，他才突然意识到母亲的企图。“妈妈，不可以――”他大声喊着冲过去，但为时已晚…….
……
“哥，我们去哪里呀？”
舒达眼中噙着泪、心里一片混沌，几乎都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拽着妹妹离开家的。
下了电梯出大门时，舒迪问：“外面怎么围了那么多人？”
舒达向已被红卫兵、造反派围起人墙的圈内瞥了一眼，见母亲的尸体正被抬上一辆卡车，便连忙挡住妹妹的视线，拉她小跑步上了一辆公交车。他要带着妹妹离开现场，越快越好。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们这一离开，便永远失去这个家了……
他们在外面漫无目的地闲逛了一天，到晚上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家时，街上的血迹已被午后的一场雷阵雨冲刷干净，大门口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人在路上走、车在街上行，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他们乘电梯上了六楼，发现家门敞开着、客厅里灯火通明，但原先的沙发、餐桌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从学校里搬来的两张办公桌和一些课桌椅。门旁赫然挂着一块醒目的招牌：XXX红卫兵司令部。
兄妹俩被扫地出门了。深夜，舒达凭籍记忆带着妹妹摸索到父亲的大老婆家，一栋联体别墅式的小洋楼，以前父亲曾带他来过几次。但这里也是物是人非，父亲和所有家人都不知去向了。于是，两人在街角倦缩了一夜。天亮后，舒迪对哥哥说肚子饿，舒达搜遍身上所有口袋，但没搜出一分钱。无奈之下，他去大饼摊偷偷拿了两个大饼……
多少年来，自责一直吞噬着温舒迪的心。自己当初怎么会那样不懂事，为什么要喊肚子饿？而更愚蠢的是，在哥哥被当作小偷让警察带走时，他对自己大声嚷着：“去找小峰、找李老师……” 但自己偏偏不听话，又哭又闹地跟着往派出所冲，结果也在里面待了一个星期。听说当时如果有大人担保，兄妹俩都可以被领回家的。但没人问津的温舒达虽然没有案底、偷两个大饼也不算严重的事，但还是与一群小流氓一起被判了三年少教。
魯迅先生说：“悲剧是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了给人看。” 对于少年
温舒达来说，他的人生悲剧实在是来得太突然、毁灭得也太彻底了……
一个星期后，十二岁的温舒迪离开派出所，跌跌撞撞找到成峰家，李老师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悲喜交集、声泪俱下地唤道：“孩子，你们去哪里啦？我们到处找…….别怕！从今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五
轰轰烈烈的文革运动，让五弟真正尝到了革命造反的痛快。以前在无形之中让自己精神心理上受到压抑的人，如今不是下了地狱，就是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人了。当了红卫兵的小首领后，他天天享受着耀武扬威的舒坦，还常常会在睡梦里突然笑出声来。他们家是根正苗红的工人阶级，除了老实本分、不识时务的父亲外，兄弟姐妹六个都秉承了母亲不甘寂寞的脾性，在运动中先后当上了大大小小的头领，连阿桂也曾干过一阵车间革委会副主任。开头那些年，全家几乎难得聚在家里一起吃顿饭。一次饭桌上，领导们个个争着发表高见，而静心聆听的群众只有一个。阿桂指着丈夫的鼻子对儿女们感慨道：
“我跟着你们爹呀，一辈子都别想出头，是新中国让咱们工人阶级彻底翻身当家作了主！感谢……”她这番话是发自肺腑的。
听到舒老师跳楼自杀的消息，阿桂先是吃了一惊，可能也夹杂一点恻隐之心，但继而便兴奋起来。真是“虎踞龙盘今胜夕，天翻地覆慨而慷”啊！从小到大，她一直对舒家小姐充满了妒忌，凭什么她那么好命？生在有钱人家、受过高等教育，还能风风光光嫁一个富贵丈夫…… 当乡下开始斗地主、分财产时，她的这种不平心理有所缓减，如今是彻底消除了。想不到舒老师表面上高雅体面，其实只是资本家的一个小老婆，真太可耻了! 而且还一直隐瞒到现在，最后却落得如此悲慘的下场。
“人活着，要看谁笑到最后”。她激动地对全家说：“这句话真是太有道
理啦！”
曾有人说：人的妒嫉心往往是出于对那种自己向往却又不能拥有生活的怨恨。人类利用政治运动的堂而皇之，其实大多只是为了排泄自己的私愤。而这些正是历史上一次次群众运动的极大动力。
有一天，成峰在学校找到五弟，悄悄对他说：“我妈准备带舒迪和我去安徽劳改农场探望舒达。你跟我们一起去吗？”
身材日显粗壮、剃着一个板刷头的五弟穿着军装、戴着军帽、臂佩红卫兵袖章，一手扬起皮带，神气活现地在空中甩出一个清脆的响鞭，然后一手叉腰、诧异地瞪着成峰，教训道：“你居然想跟他们一起去探监？我严正警告你，划清你的界限，站稳你的立场！”
成峰默默低下了头。于是那年，李老师带舒迪去了一趟安徽。第二年，成峰的父亲正在单位接受审查，母亲身体不好，成峰没有通知五弟，便和舒迪一起悄悄去看望了舒达。
坐了一整天长途公交车，晚上在一家简陋肮脏的小旅店住了一宿，第二天，两人风尘仆仆赶到农场，看到以前无忧无虑、神采飞扬的温舒达、如今身穿囚服一脸晦气、完全像变了个人似的。成峰呆了半晌，只感到胸中憋闷，一时说不出话来，便把母亲为他准备的一包衣服和食物递了过去。好在舒迪一直在哭哭啼啼、断断续续地告诉哥哥家里的情况。她说的家就是成峰家了：“……哥，我很好，你放心，就是等着你回家…… 李老师又病了，海哥被分配去甘肃，过年后就要离家……”
成海是同济大学建筑系的高材生，因为父亲跟随国民党军队去了台湾的缘故，分配他去大西北也算不错了。
“小峰，我让你问……问海哥的事，你问了吗？”显得木纳的舒达这时将
痛苦注视妹妹的目光，慢慢转向了成峰。
成峰楞了一下，差点想不起是什么事了。祖父留下了一本【易经】，成海从小就喜欢研究。大学读建筑时，他私底下参考【易经】研究风水、八卦，并在家里实践，按照风水调整了一些家具摆设，还给家里人算卦，有些居然还挺灵验…… 前不久，舒达在给成峰的信中隐晦提到，想请海哥为自己看看命运。
“噢，海哥说了，不要迷信，要相信事在人为。他要我转告你：否极泰来，黑暗过去就是光明。”
舒迪补充道：“海哥把他的许多书和高中课本都送给了峰哥和我，他要我们别浪费光阴，要多学点知识。”
在温舒达的心目中，稳重聪慧的成海从小就是他钦佩的偶像。他听了点点头，喃喃道：“嗯，我会听海哥的话，多看点书。你们回去帮我寄点书来，最好还有美术的，我真想画画……”
十年文革结束后，当了几年工人的成峰和温舒迪都顺利考上了大学。成海留下的那些书给了他们很多帮助，他俩青梅竹马的爱情，也应该是在那个伴灯共读时期渐渐滋生并开花结果的。
但是，温舒达在三年少教期满后，却因为当时城里的学生都要到农村去插队落户，便只能继续留在农场，干的是劳教一样的活，只多了一份微薄的工资和一点可怜的自由。他用省吃俭用下来的一点积蓄全都买了画笔、画纸。画画成了他苦难人生中唯一的心灵寄托……
六
二十多年后，三个异姓兄弟阴错阳差、机缘巧合都先后来到了澳洲。那年，三家人在成峰夫妇买下的新居团聚时，都觉得命运太不可思议了。不过，第一个来到澳洲的并不是他们，而是成海。
由于中国人重视亲情的缘故，当年反对接收中国移民的澳洲人士曾作过推测：几年后，中国移民的数量将会以几何级数增长…… 这种说法有点夸张，但还是有点根据的。
“你们想，八年前，海哥孑然一身来到澳洲，却接连不断地扯出我们这一群人来……”
“别算我！”六妹咋咋呼呼地嚷道：“我来澳洲可没沾海哥的光。”
这是一栋位于悉尼西北内环的别墅，周围林木葱郁、鸟语花香。砖木结构的平房已有二十多年的房龄，但屋里屋外仍显得十分齐整、宽敞。
温舒达是三个家庭中最后一个抵达澳洲的成员。那天，他刚下飞机就被成峰接来家里聚会，感到脑子里晕乎乎的，脸上除了睡眠不足的疲惫，还混杂着对前途的不安和迷茫。饭桌上，他转头搜索着问：“海哥呢？海哥没来吗？”
成峰笑道：“他今天加班……”
五弟却嚷道：“成海？出家当和尚了！”
“真的？”温舒达的反应让五弟感到好笑，他听了似乎有点吃惊，继而沉
思片刻，脸上却露出了敬佩的神情。五弟在心里骂了一句：“真是个白痴！”
成海在大西北一呆十几个春秋，他在大学的女朋友留在上海工作，不久便跟他分手了。让他因祸得福的是，在大城市工作的同学因长期没有工程实践的机会而虚度了光阴，而他在人才匮乏的大西北参与了几个国防工程建设项目，从设计到施工、从技术员到工程师，积累了不少实践经验。文革结束后，他被作为改革开放急需的精英人才调回上海，直接投入到几大市政建设工程的实战中施展才华，一举成为行业中的耀眼新星。他的前程顿时呈现出一片光明，前来成家说媒的人也络绎不绝，但成海似乎变得不通人情世故了。他拒绝相亲、拒绝采访、拒绝做官，除了踏实做好自己的专业工作外，空余时间就是博览群书。他从甘肃带回的行李几乎都是书，据说大多是一些在当地改造的右派分子、走资派送给他的。他的性情显得更为沉稳祥和，对叔父和婶母也是竭尽孝道。那时，成峰和温舒迪大学毕业后已结了婚，成峰在一家公司当干部，舒迪是女承母业、进了一所中学当老师。生下儿子后，单位给他们分配了房子，小夫妻刚搬离老家，成海的归来正好填补空缺、陪伴退休在家的叔父母。几年后，叔父病逝了，成海在台湾的父亲突然来了信，说自己在台湾已另有家室，如今儿孙满堂。他觉得对不起成海这个在大陆的儿子，所以愿意提供一笔钱，帮孩子出国深造。让人始料不及的是，在国内事业有成，並已四十出头的成海竟然接受了父亲的资助，于八八年初去了澳洲。
那天，成峰带着妻儿回老家为堂兄送行，与李老师亲如母女的温舒迪正在堂屋劝慰抹眼泪的婆婆，成峰便上楼走进亭子间，见成海正把几本儒道经典塞进行李箱去，不由笑道：“去海外还打算继续研究中国文化呀？那海哥，趁你还没走，再帮我算一卦吧，看看我的命运如何？”
成海盖上行李箱，跟堂弟面对面坐下，说：“你的命运蛮不错嘛，守着贤妻娇儿，还不知足吗？”
“可我们穷啊，看你一个人到外国发财去了……”
“钱财是身外之物，名利是过眼烟云。”成海打断堂弟的话，脸色有点凝
重地问，“小峰，你晓得我为啥要出国吗？”
“不会是因为淡薄名利吧？”成峰的口气带点讥嘲。
“沒有拥有过名利最好别奢谈淡薄名利。”成海一本正经地摇摇头，说
，“【易经】究天地之理、通古今之变。它由理、象、数三方面组成，理是大道，是道法自然的真谛；象是天地宇宙间层出不穷的万千现象；数揭示了大千世界从无到有、从有到无的自然规律、内涵法则。所以理是根本，象、数是枝末。而不能真正懂得理的大道，只懂推命算卦，是舍本求末。人到中年，我很想弄明白理的大道，不然真枉来人世走一遭了……”
那天，堂兄说的一番话，成峰听得似懂非懂，只是碍于情面没有打断他，心里却觉得堂兄越来越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不像要出国、而是像要出世的样子了。
然而第二年，堂兄却用自己勤工俭学的积蓄将成峰办到了澳洲。都说成峰福气好，“六四”前几天抵达悉尼，两年多后，舒迪便带着儿子来澳一家团聚了。夫妻俩勤俭持家，从打工到做生意，几年下来，虽说辛苦，但还算顺当。去年买了这栋房子后，还把李老师接来悉尼，原想为她办移民，但李老师思念老家，再加上语言文化等障碍，说什么也不肯在澳洲定居。那天，接到女儿成林的电话，获悉长期体弱多病的小婶，在节妇和怨妇的矛盾心态中煎熬了一生，终于去世了。在澳洲才住了半年的母亲悼念一生命苦的妯娌、又惦念工作辛苦还多年照顾养母的成林，便急急忙忙赶回上海，与女儿相依为命去了。
七
六妹是一个常常在欲望和情感的烦恼中纠缠不清的女人。
生下五弟后，阿桂有了两男三女五个孩子，压根不想再生了，谁知第二年又怀了六妹。所以，六妹出生不久，阿桂就将她丢到乡下父母家寄养，直到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外公外婆自己都吃不饱，更无力抚养外孙女，阿桂才不得不将小女儿领回上海。六七年的乡村生活养成了六妹无拘无束的野性，回上海后，她常遭母亲打骂和兄姐们的欺压，家里只有毫无地位的父亲对她最好。
小时候，跟着五哥去舒家是她最开心的日子。小学五年级开始，她就觉得自己爱上了温舒达。那时的舒达是天之骄子，白净秀气的五官，细长的个子，家境富裕舒适，自身又才华横溢。在六妹的心目中，他是个完美无缺的白马王子。于是，童年的她便开始做起了灰姑娘的梦，但遗憾的是，除了五哥的嘲骂，舒达压根没注意过她。
温舒达被抓去劳教后，六妹伤心过一阵子，但她太小，没人理解更没人同情。她在母亲哥姐的谩骂训斥声中长大，初恋的烦恼也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六妹小学刚毕业文革就开始了，家庭环境和社会影响养成了她口无遮拦、热情冲动的性格。五哥被分配去农村后，她留在上海进了生产组、后又顶替父亲进工厂当了工人。此后，她谈过几次恋爱，但都是高不攀、低不就。最后，她嫁给了本厂一个老实本分的同事，第二年生下了儿子，但不久又离了婚。
文革结束时，阿桂退休了。他们一家在十年运动中也经历了一些不大不小的颠簸沉浮，正当他们对革命造反感到厌倦失望时，改革开放再一次为他们提供了大显身手的机会，一家人除了他们无能的父亲外，全都成了下海弄潮的急先锋。那几年，六妹跟着母亲哥姐摆过地摊、开过小铺，也去乡下搞过作坊、到南方倒卖过小商品。
成峰出国的前一年，三姐和五弟因为偷税漏税进了班房，家里的生意就此一蹶不振，使六妹的发财信心也大受打击，伴随而来的是离婚后单身女人的空虚和烦躁。就在这个当口，她认识了后来的丈夫、隔壁摆地摊女人的表哥徐先生。徐先生是福建人，矮胖的身躯上顶着一颗微秃的脑袋，
比六妹大了十几岁的年纪。六妹后来回忆起这段婚姻，一直笑称自己不知是饥不择食还是虚荣过头了。当时的她面对这个西装革履、戴着一副墨镜、叼着一根雪茄的男人，听着他的表妹在一旁吹嘘表哥已移民澳洲好几年，拥有自己的汽车、洋房和生意时，她动心了。作为交换条件，徐先生答应娶她并让她带上儿子一起去澳洲，于是六妹第二次嫁了人。
当然，六妹的这次婚姻也没有维持多久。但她一踏上澳洲这片土地，就爱上了这个国家。那天，成海、成峰陪六妹在悉尼情人港游览，六妹环顾四周，不时发出一声声赞叹。早一年来澳的成峰心里也深有同感，因为，当时贫穷落后的中国，跟眼前这个自然环境优美、而又拥有一切现代文明设施的富裕国家相比，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成峰问：“感觉怎么样？”
六妹笑道：“好得不得了！”
“你儿子喜欢吗？”
“当然喜欢啦！”
“怎么不带他一起出来玩？”
“他太烦人了，我让老徐管管他。”
见成海低头沈吟不语，成峰问：“海哥，你想啥呢？”
成海说：“我想的东西你们恐怕不感兴趣。”
“我啥都感兴趣。”六妹拉两人在草地上坐下，嚷道，“你说出来听听
！”
成海拗他们不过，便问：“你们晓得什么是鲁迅精神吗？”
见六妹一脸茫然的样子，成峰想了想，说：“应该是‘横眉冷对千夫指，
俯首甘为孺子牛’吧！”
成海点点头，说：“最近我重读了几本鲁迅的著作，看到他即便是在遭受四面围攻、前后夹击的境遇下，仍然是一身的浩然正气，让人钦佩。鲁迅先生留过洋，但他不崇洋媚外。西方确有许多先进的东西，但他要国人学习别人的长处来富强自己的国家。早在世纪初，他就指出西方文明有两大流弊：一是‘凡社会政治经济上一切权利，义必悉公诸众人，而风俗习惯道德宗教趣味好尚言语及其他为作，俱欲去上下贤不肖之闲，以大归乎无差别。同是者是，独是者非，以多数临天下而暴独特者。’这种民主失之偏颇，犹如独脚行走。二是‘诸凡事物，无不质化，灵明日以亏蚀，旨趣流于平庸，人惟客观之物质世界是趋，而主观之内面精神，乃舍之不置一省。重其外，放其内，取其质，遗其神，林林众生，物欲来蔽…… 于是一切诈伪罪恶、蔑弗乘之而萌，使性灵之光，愈益就于暗淡。’这是指心灵精神被物质金钱蒙蔽，导致人心堕落、社会失衡。鲁迅先生真是目光犀利、思想深远的先行者！但令人担忧的是，现在许多东方国家仍在盲目学习西方、全盘西化……
”
六妹听着不耐烦起来，背底里对成峰做了个鬼脸，显然懊悔让成海打开了话匣子。
那时，成海和成峰兄弟俩都是边读书边打工的穷学生，而六妹成了徐太太，一来澳洲就是一家中式快餐店的老板娘。但是好景不长，两年不到，便传出徐氏夫妇不断吵架的消息，徐先生在六妹的口中也变成了“老色狼”、“吝啬鬼”、“冷酷后爹”……. 再拖了一年，两人便劳燕分飞了。
八
改革开放后，五弟在国内又一次出人头地了。作为知青返城后，他初涉商海受到挫折，但没有气馁。蹲完班房出来，他去了南方，重新从倒卖小商品起家，接着在股市狠狠捞了一把。几年后，他开了一个工厂，制造纯净水给市民饮用，还搞了一个按摩中心，聘一些年轻小姐为有钱阶层服务。听说这两个生意都挺赚钱，于是，五弟成了先富起来的人。
然而不久，六妹转告成峰说：“五哥想来澳洲，要你帮忙把他办出来，他不想在大陆干下去了。
”
成峰很感意外：“不会吧，国内形势那么好，他的生意正蒸蒸日上……”
想起去年回国探亲，在一家装潢豪华的饭店，一身名牌的五弟让从小一起
长大的成峰顿感相形见绌，而他目中无人、挥金如土的阔绰更让出国发洋财的同胞自惭形秽。从上海回来后，成峰决定不再打工，便租了一个沿街仓库，从国内搞了一个集装箱的小商品过来批发兼零售，也开始自当老板做起了生意。起先是他一个人单干，等生意有点眉目忙不过来时，便让舒迪也辞了工、夫妻俩一起上。但是，在澳洲做小生意其实很辛苦，开创阶段老板连打工仔都远远不如，因为澳洲人工贵，所以小老板什么活都得自己干，否则根本赚不了钱。哪像国内人工便宜，老板事事都可以雇佣别人去做，自己只要动脑动嘴皮子，便可享受指手划脚、号令部下的威风和舒坦。
六妹却告诉成峰：“听我哥说，他跟搭档闹翻了，决定散伙。听说澳洲现在有一个商业投资移民，你的公司可以作担保，跟他合伙做生意。他要你先发一封邀请信，让他来澳洲商务考察。”
成峰心里有点疑惑，五弟谈起他的生意时，可从来没提过有搭档。但转念一想，又认为自己听明白了，笑道：“嗨，你哥呀，什么散伙不想在国内干了，可能吗？放着好日子不过，要来澳洲吃苦受罪？他肯定是想来澳洲玩一次，顺便看看有没有合作做生意的机会。直说嘛！我这就给他发邀请信，让你嫂子一起过来。”
几个月后，五弟夫妇俩真的来了澳洲。由于六妹离开徐先生后，带着孩子分租了人家一间卧室，所以成峰便将五弟夫妻俩从机场接到家里住下了。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可把大小姐出身的温舒迪忙得够呛，每日里，成峰开车带他们出去游玩，舒迪一个人既要出外打理生意，又要回家做饭、照顾孩子。两个星期后，五弟回国了，他的老婆小丹却留在成峰家里不走了。五弟得意洋洋地告诉成峰，出国前，他特意让老婆怀了孕。在国内，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女儿。“我要让小丹在这里给我生个儿子！什么独生子女政策，在澳洲管不着了吧！哈……”可是第二年，他老婆又给他生了一个女儿，使他未能如愿以偿。当然那是后话。
五弟夫妇在悉尼期间通过华人中介正式提交了商业投资移民的申请，为此，成峰按照移民局的要求办理了有关手续，让五弟成了自己公司的名义股东、合伙人。临走前的晚上，五弟几杯酒下肚，便开始吹嘘他在国内一掷千金、吃喝嫖赌的种种享乐生活。成峰听着有点羡慕，也有点不解，便问：
“看来，你是为了生儿子才来澳洲虚晃一枪的吧？”
“嗯？”五弟楞了一下，马上摇摇头，一本正经地说，“不，我这不是虚
晃一枪！我们是真的要来澳洲。”
成峰难以置信：“不可能吧，你舍得离开大上海花花世界？这里恐怕没你那些享受。再说澳洲市场小、生意不好做，而国内现在到处是机会……”
“是啊，看你们这日子过的，太单调太没劲啦！哪能跟我在国内比？但是, 我不是虚晃一枪，我已作决定…… ”五弟自相矛盾地支吾了一阵，经不住再多灌几杯后便酒后吐真言了，“我实话跟你说吧，小峰，国内不、不好混，出纰漏了，不然我不会出此下策。国内不安全，邬军，那个小贼，你应该认识的。当年我瞎了眼让他来帮我，如今居然想跟我平起平坐，一直嫌我分给他的钱少。还威胁说要告发我…… 你晓得，在国内做生意的，有哪个是屁眼干净、真经得起查的？说穿了就看谁的背景硬，可他姐夫是工商局的付局长。你懂吗？哼，我以前进去过，是有前科的，我晓得跟他闹翻的下场，所以只能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啦！”
成峰这时酒也喝多了，便笑着劝道：“噢，邬军，你的同班同学。我认得！那就多给他几个钱算啦，反正你现在有钱，破财消灾嘛！”
“谁也休想从我手里多抠一分钱！”五弟咬牙切齿地低吼着，布满血丝的
眼里突然射出两道凶光。
成峰抬眼看着他，不由心里一凛，酒一下醒了大半。只听五弟郑重其事地关照道：“小峰，这申请的事就拜托你了，一定成功、不许失败！我正在把所有资产变现，这次回去就把全部资金转移过来！”
九
自从辞职参与了丈夫的生意，温舒迪便感到生活变得忙碌不堪。照成峰的说法是，自家的生意是没有上班下班的。于是，他们没有了周末、没有了假日、没有了业余时间。生意上天天有忙不完的烦琐事务和各种各样的交际应酬，使舒迪觉得自己犹如一只被无形鞭子抽打着的轱辘，一直被动地、惯性地旋转着，无法停下来，只能越转越快……
“峰，这不是我希望的生活。”
“迪，事业开创阶段都很艰苦，我们要忍耐、坚持。”
“这也能算事业？”
“现代人哪有比挣钱更实在的事业？”
“你怎么变得那么庸俗，满脑子金钱！”
“唉，当今社会你没钱就被人看不起……”
舒迪觉得自己跟丈夫的精神沟通越来越困难了，心灵的空间被营利俗务挤压得透不过气来。自从小丹住进家门后，夫妻俩几乎连这寥寥数语的交流机会也没有了。
小丹是个爱虚荣、赶时髦的女人，每天总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然后拉着舒迪陪自己出门逛商场、购名牌，从衣帽首饰到鞋袜手袋，只要自己看中的，花钱如流水。她还喜好吃喝玩乐、兴趣十分广泛。舒迪跟她接触了一段时间后，还隐隐发觉她挺爱吹牛，说话十有八九不靠谱。
有一天，小丹嫌成峰为生意上的事用车，耽搁了接送她，便心血来潮想自己买辆车。舒迪好言劝阻道：“你有身孕，学开车不方便，还是等生下孩子后再说吧！”
但是小丹不听，执意让成峰陪着她去车行买了一辆新车。她怀孕期间不想考澳洲驾车执照，于是舒迪便成了她的司机，每天得听她调度，除了购物游玩、去医院做例行的妇婴检查外，还要陪她在悉尼找房、买房，为五弟带大女儿来澳团聚作前期准备……
几个月后，总算等到五弟一家团聚、买好房子搬走了，舒迪感到松了口气，对丈夫说：“以后这生意有五弟跟你合伙，我就退出吧！
”
成峰有点心神不定，说：“再看看吧…… 五弟说加入我们公司是为方便
申请定居，但并没有真的投资入股。我不好意思追问，也许他想自己另起炉灶也说不定呢！”
舒迪说：“问题是，你自己怎么想的。希望他跟你合伙、还是各干各的？
想明白、说清楚了，对双方都好。”
成峰思忖了一会，说：“合伙有合伙的好处。五弟有资金、有经验能力，他的加入对我们的生意拓展肯定有利！但我又怕相处不好闹矛盾……”
舒迪越来越看不惯丈夫这种瞻前顾后、患得患失的矛盾心理，她记得以前他不是这样的。在温舒迪的心目中，自从一下子失去所有家人后，李老师便成了她最亲近的长辈，而少年英俊的成峰更成了她感情依托的对象…… 难道在金钱利益面前，人类的灵性便会渐渐变得短视、委琐么？她提醒他：“我看五弟夫妇跟咱们不是一路人…….?”见丈夫踌躇不语，舒迪下了决心，说：“那就允许我退出吧。我想，我应该感谢他的加入让我得以解脱！
”
五弟显然没有另起炉灶的意思，安好家便来成峰的公司上班、熟悉业务，但对投入资金的事却只字不提。不久，成峰的腰痛病犯了，这是他年轻时在下乡劳动中留下的病根，每次犯病都要在床上躺卧几天。病情缓解时，五弟劝他说：“你回上海养养病吧，顺便代我看看我爹，他住医院了。这里有我看管着，你尽可放心！”
“到底是自家兄弟，够体贴的！”成峰拍拍五弟的肩膀，笑着答应了。
成峰回到上海才知道，五弟爹的病其实是让小儿子给害的。五弟变卖了所有资产、欠了一屁股债，突然从国内消失了。于是，债主们找不到五弟夫妇便找到他父母家。六个儿女都成家了，简陋的老家只剩下两个老人。 来讨债的五花八门，数家银行来追讨贷款，几百个企业员工来讨要工资，十几家乡镇企业来追讨货款，还有两个一夜之间发现公司倒闭而自己损失惨重的生意合伙人…… 老俩口被围堵了几天后，阿桂借口出去想办法，让老伴一个人顶着，自己深夜潜逃回了乡下。老实胆小的五弟爹在惊恐愧疚中终于心脏病发作，被送进了医院……
此后，讨债的人被拦在了医院病房门外，他们恐怕闹出人命，言语已不似以前激烈、人数也大为减少。成峰拎着礼物去医院探望时，只见一个乡鎮企业的付厂长蹲在墙角干嚎：“……十几万货款啊，我拿不到，厂里就发不出工资，这叫全村人怎么过年？我不跳楼也得被大伙打死…….”
在走廊上，成峰被邬军一把揪住了：“五弟在哪里？你肯定晓得对不对？
我看过你们在澳洲一起拍的照片…… 我半生的心血全投在公司了，他让我一
下子倾家荡产，我饶不了他！我杀他的心都有，你信吗？……”
好不容易摆脱邬军，成峰进了病房。五弟的大哥和三姐正守在病床旁边，成峰放下礼品坐下了。寒暄了几句后，大哥叹道：“唉，五弟太辣手了！临走还向我们几个哥姐借钱，说要发职工薪水。结果薪水没发，二十几万都让他带走了，留给我们一批积压物资在仓库。如今资产都被查封了……”
成峰听着，看看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老人，心里不由有点骇然，五弟怎么会为了金钱连自己的亲人都不顾呢？想到自己在澳洲正开始与他合作，心里难免忐忑不安。
“听说五弟一去澳洲就又开公司当老板啦？”他三姐斜睨着双眼冷然问道，“小丹电话里告诉我说，你们都在他的公司里打工，对不对？他们还买了一辆新车给你老婆开，嗤，出手真够阔绰的！”
“这个、不是这样的。五弟和我合作…… 车是小丹要舒迪帮忙开……”
成峰摇着头，结结巴巴地解释着，但见他们将信将疑的神色，便尴尬地住了口，感觉上好像欠债的不是五弟，而是自己。见老人一直昏迷不醒，他硬着头皮呆了一会，便留下礼物离开了医院。
当天晚上，成峰在电话里向五弟通报了回上海后的所见所闻。五弟先是轻描淡写地安抚了一句：“小丹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女人都喜欢瞎说八道。”接着，他便振振有词道，“但你也别轻信他们的片面之词！他们从我这里不晓得捞了多少好处…… 再说，别人欠我的钱我讨不回来怎么办？中国的三角债没人理得清，谁搅和进去谁倒霉。我劝你省点心，别多管闲事！”
成峰当然不爱管这闲事。
几天后，五弟爹经抢救无效断了气。阿桂马上从乡下赶了回来，她披麻戴孝、以丈夫付出生命的代价、带着人丁兴旺的子子孙孙，向讨债鬼们发起了悲天呛地的反攻倒算，迫使对方斗志瓦解、不得不暂且偃旗息鼓了。
但成峰的腰痛病却又发作了，这次还伴有时好时坏的头痛。姐姐成林是医生，劝他在上海好好治疗一段时间。于是，成峰便在母亲无微不至的照料下，真的在上海老家养起病来。
十
这究竟是今生良缘还是前世冤孽？六妹后来多次问自己，但心里始终是一片混沌。
获悉父亲去世的消息，六妹决定回上海奔丧，哥嫂托词不能回国，六妹便将儿子暂寄他们家，自己一个人回来了。但她做梦都没有想到，竟会与他不期而遇……
那是办完父亲丧事后，她去小商品市场选购一些衣物礼品，准备带回澳洲。位于市区东北角的这个集市摊位挤、通道窄、人流量却很大。人声鼎沸、空气混浊的环境，使六妹只想快点买好东西离开这个地方。她拎着大大小小几个塑料袋拐进一条相对偏僻冷清的甬道寻找出口，却突然在一个摊位前停住了脚步。
“温舒达——”
摊位里一位正坐着帮人画肖像的中年男子闻声缓缓站起身，看着六妹，温良中带点怯懦，问：“你是……？
”
“嗬，你真的是温舒达！”六妹惊呆了。眼前这个男人尽管头发有点蓬乱
、穿着也较破旧，但身材依然瘦长、面目依然清秀。她扔下手中的塑料袋，不顾一切地扑进了他的怀里，又哭又笑地嚷道，“舒达哥，我是六妹啊！你不认得我啦？……”
后来，六妹每次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心里总觉得很不可思议。这个自己认为早已被彻底忘掉的男人，相隔三十年后偶然相遇，竟仍会让自己如此激动、冲动，心灵似乎一下子被拉回到当年少女初恋的热烈、甜蜜之中……
跟快餐店徐老板离婚后，六妹领着单身母亲福利、不用工作生活无忧，有一段时间百无聊赖。由于新鲜感好奇心作怪，她在悉尼街头被人拉到教堂参加过几次宗教联谊活动，从而结识了一个名叫波尔的爱尔兰男子。那人三十多岁年纪，身材高大、面目英俊，性格温和、笑起来还有点腼腆。
亚洲女人在西方男人的眼中似乎都显得年轻，当波尔笑眯眯地对她说：
“你大概二十八岁吧？”
已经四十的六妹一下子就被他迷得神魂颠倒了。随后，两人同居了一段时间，也分分合合了几次，但最终还是分了手，因为波尔是个无业游民。 波尔从中学肄业后从来没有正式工作过，将来也没有从事任何职业的打算，澳洲优厚的福利待遇使他无忧无虑、足以生存。西方国家的福利制度豢养了一批不劳而获的寄生虫。有像波尔这样不思进取，与世无争的懒人，有隐瞒真实收入以骗取福利的贪婪自私者，也有不务正业，惹是生非的捣乱分子。他们是发达国家福利制度的衍生品，是纳税人的沉重负担，也是社会的不安定因素。
波尔领取着失业救济金，过着自由懒散的生活。他每天睡到中午才起床，不是从冰箱里取点牛奶面包夹熟肉吃，就是去教堂排队领取免费午餐填饱肚子。下午，他有时留在教堂做做义工，大多是去海滩草地晒晒日光浴，晚上喜欢跟朋友一起喝喝啤酒、聊聊天，或者边喝啤酒边看电视直至夜深。所以，他年纪轻轻就已经有了微凸的啤酒肚。他曾郑重向六妹求婚，对六妹有个孩子也表示不介意，感情很真挚，但又正告六妹说：嫁给天主教徒的女人是不允许离婚的！所以，六妹在体验了一段异国风情后，最终还是选择了逃走。
面对久别重逢的温舒达，六妹突然意识到，波尔让她曾经迷恋的主要原因，可能是他身上那股类似的虚幻气息：慵懒中透着迷一般的艺术家气质，那是温舒达在她心目中的特殊形象！想到这一点，她感到整个身心都被震撼了，继而断定：她这一辈子真正爱过的男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温舒达！后来那些男人都并非她所真爱，而她这辈子恐怕再也不会爱上别的男人了。人到中年又成为单身的六妹马上在心里作出了一个重大决定：不能再次错过自己的爱人，她要真正轰轰烈烈地爱一次！
当六妹带着温舒达出现在成峰家里时，李老师又惊又喜、哆嗦着嘴层半天说不出话来。成峰连忙扶母亲坐下，同时招呼着突然冒出来的大舅子。但他只唤了一声“舒达……”便激动地哽住了
。
李老师缓过气，拉着舒达的手流泪道：“孩子，你这几年到哪里去了？我们一直找不到你，我急，你妹妹、妹夫更急啊！但写给你的信都被退了回来……”
“噢，对不起，呜……”温舒达满脸惶恐、愧疚，说着竟像孩子般哭了起
来。
成峰拉他坐下，说：“我去过岳父那里，但他去世了。你晓得吗？”
舒达抹着泪、点头说：“他们通知我了。”
“我们也到处打听你，但没有一点消息。舒迪哭了好长一段日子，害得我都不敢在她面前提起你…… 你到底怎么了？听说你们农场已经解散、不存在了？”
“是的。”温舒达渐渐平静了下来，告诉大家说：前几年，农场倒闭了，
他回到上海，成了无业游民。父亲去世了，妹妹去了远在天涯的澳洲，他孤身一人，又觉得无颜面对亲友，便到处打工混口饭吃，过着漂泊动荡的日子。后来，他攒了点钱，才租了个摊位为人画肖像......这三十年来，他吃了太多苦，精神已然麻木，觉得自己早就被这个世界遗弃了。然而今天，他突然发觉这世上还有人在这么关心、牵挂着自己，不由感动极了，忍不住又痛哭流涕道，“我害你们担心了，我真该死……”
“别说这种话，能找到你就是天大的喜事，六妹今天立了大功！”成峰忍
住泪笑道，“我马上就给舒迪打电话。她要晓得了，不知高兴成啥样子呢！
”
李老师也破涕而笑道：“对啊，回家就好！咱们是一家人，今晚我要多炒几个菜，庆祝舒达回家！”
晚饭时，李老师慈爱地看着舒达，说要把以前成峰和舒迪结婚的亭子间整理出来，为他迎娶一个媳妇。
舒达连忙摇摇头，羞涩地笑道：“别……我这样的人，谁会嫁给我。”
六妹看着他，猛然站起身，当众宣布道：“我会！舒达，我爱你，而且好像已经爱了一生一世了。所以，我决定嫁给你，并带你去澳洲！……”
大家闻言全都楞住了，李老师将信将疑，成峰吃惊地张大了嘴，而温舒达显然被击懵了，这突如其来的爱情宣言几乎震破了他的耳膜……
此后，六妹几乎没给温舒达思考的时间，也没有给他选择或逃避的余地，她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时时围绕着他，烘烤着他寒冷至极的身心......
温舒达感到自己犹如三十年前，面临一夜之间的家破人亡、自己被扔进监
狱的恶运那样，突然之间不由自主地时来运转了。此后，好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无法适应、面对自己命运的骤然巨变……
十一
成峰在五弟接连几个电话的催促下匆忙飞回了悉尼。一踏进公司，五弟便劈面责备道：“你怎么搞的，一去就不想回来啦？”
成峰有点诧异：“才一个月，不是你让我在上海安心养病嘛？”
“你有没有搞错？这是你的公司，我是在帮你！……”五弟一脸的焦躁不
滿。
成峰不想争辩，翻开五弟扔在桌上的账本一看，才知道公司的业务正在急速下滑。他几乎连喝杯茶的功夫都没有耽搁，马上心急火燎地投入到生意的补救工作中去了。下属员工抱怨五弟态度粗暴、不懂得对人尊重；而公司在悉尼的最大客户、那个希腊老头戴维却对成峰说：
“你那个partner搞什么鬼？给我送礼、还请我吃饭，但货物的价格抬高了、质量却下降了。他可能把你们中国的那套鬼把戏搬过来了，但在这里是行不通的！”
成峰连忙打招呼：“对不起，他没有经验，我没跟他交代清楚，都是我的错。这次请你原谅，下次不会再发生这种情况了……”
一个星期后，辞职离开的员工被成峰一一请了回来，失去的订单也大多追回来了。成峰总算松了口气，对五弟规劝道：“你要改掉以前在国内的思維方式和行事作风…… 澳洲是个法制社会，咱们做生意要遵纪守法；对客户要讲诚信、要互惠互利；对员工要平等尊重、友善相处……”
五弟经过这次挫折，气焰收敛了不少，开始夹起尾巴装孙子了。大丈夫能屈能伸，龙门能跳、狗洞能钻嘛！他一改自己的骄横莽撞，天天跟在成峰身后，察言观色、随机应变，对每个人都陪着笑脸、点头哈腰了一阵子，终于逐步收回了人心，也理清了公司生意的脉络。但他显然对六妹的第三次婚姻非常不满、颇为恼火，大骂妹子是鬼迷心窍、瞎了眼睛。但是木已成舟，他也无力回天了。
把温舒达办来澳洲后，六妹拿出自己的积蓄，在郊外为丈夫租了一个小小门面的店铺作为画室，让他画画、卖画。有几次关店门后，舒达来到公司，成峰便买点酒菜三兄弟聚聚。每次谈起往事，舒达总会沉浸在少年时代的温馨回忆中，成峰也会不胜感慨。只有五弟常常显得不大耐烦，因此说话不多，只有一次与舒达起了争执，才多说了几句。那是舒达去看望成海几天后的事，他告诉大家说：
“海哥没有当和尚。”
“那是五弟的戏言，你怎么当真了？”成峰笑道，“海哥读完硕士，已在
一家公司当工程师。但他的业余生活却是青灯孤影，吃斋学佛。你说他像不像个出家人？”
“噢，原来这样！”舒达也笑了，“海哥说：出家是立志学佛成道、并决
心普渡众生、为佛教事业献身的大丈夫豪举。但现在一些庙宇商业气息重，也有些和尚心并没有真正出家，学佛人出家不出家并无分别。自心清净、自守戒律，智慧光明自然现前…… 他给我一本小册子，【因果轮回的科学证明】，是一位留美博士、大学教授演讲的……”
“什么因果轮回？”五弟打断舒达的滔滔不绝，皱起眉头说，“现在科学
这么发达，怎么还有人吃饱饭撑的，搞这种迷信！”
“这不是迷信！”舒达解释说，“这本书就是要告诉大家，西方先进国家
正有人通过许多科学实验，证明了因果轮回的客观存在。你最好自己看看。”
“我不信，也没空看！”
成峰帮舒达说话了：“任何事物，盲目相信是迷信，但盲目不信也是迷信。科学的态度应该是客观研究。”
“那好，舒达我问你，你对自己的人生研究过吗？哼！”五弟冷笑了一声
，说，“小时候，我家穷，我常常纳闷你为啥福气那么好。但现在呢？我成了老板，而看看你，这几十年都混成什么样啦？”
舒达垂下头，叹气道：“唉，我以前也想不明白。海哥告诉我：佛法的三世因果、六道轮回，能让我们认识人生的真谛......”
“哈，想不到你还这么愚蠢，啥事都要听别人的！”五弟取笑道，“我看
你是永远都想不明白了。说穿了，是我比你有本事，懂吗！这世界说到底，拼得是各人的实力……”
成峰感到五弟的话有点尖酸刻薄，不由想起曾在书本上看到过的一段话：“穷苦出身的人，如能在物质贫乏之外找到心灵的快乐和平衡点，无欲则刚，便能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但心灵若为自尊自卑交叉煎熬，就会扭曲。”他想扯开话题，便笑道：
“我前几天看了一本杂志，上面有一个挺有意思的笑话，说是有五个犹太人上了天堂，争辩什么是人生最重要的东西。
摩西指着头说：理性才是最重要的。
耶稣指着胸说：爱才是最重要的。
马克思指着胃说：食物才是最重要的。
佛洛伊德说：性才是最重要的。
而爱因斯坦却说：宇宙间的一切都是相对的。
”
五弟听了，並沒有感到好笑，却诧异道：“原来他们五个都是犹太人？”
“是啊！但这不是一个笑话，书上说：这是先贤们从不同角度对人生、世界的认知，体现了深刻的哲思……”舒达解释着。
五弟打断他，抢白道：“看你虚头巴脑又来了，老是故作深沉！明明是
一个笑话，跟啥哲思、人生扯得上关系么？”
“我没有故作深沉……”
“那你就是头脑有病，整天想那些没用的。一个男人不能光靠老婆养着，
该多想想怎么挣钱谋生、养家糊口才是！”
舒达感觉到了五弟嬉笑怒骂中对自己的寡情和鄙夷，脸渐渐涨得通红，便低下头没再说话。此后，他不再主动到公司来了。
以成峰的了解，温舒达除了画画，还喜欢读书，在精神上也一直有唯美的追求，而命运却将他无情地扔进丑陋的深渊。他能体会到他内心的痛苦，但并不觉得他会故作深沉，反而认为舒达始终是个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的
人。
而五弟的内心却让成峰有点琢磨不透了。
十二
数月后，五弟以自己不方便回国的理由要成峰去大陆购货，并叮咛
道：“这批货一定要注意质量，你宁可多化点时间也不要仓促发货。
”
成峰有点不放心：“这次公司不会再出问题吧？
”
五弟笑笑，说：“不会啦，我晓得该怎么做了！”
两个星期后，成峰从海外回来，发现五弟果然把公司管理得井井有条的，只是额外多聘了一个精通英语的华人助手，兼任文秘和公司财务。这原是舒迪的工作，她退出后仍业余帮管着。五弟解释说：“我怕麻烦舒迪，你又经常出差，索性请一个算了。
“
成峰没有介意。接着，他又被五弟派回去几次。元旦过后，五弟说：“你这样来回奔波太辛苦，公司费用也大。我在国内已经物色了一个代理……”
于是，成峰不用出差了，但他很快发现自己在公司已经插不上手。“五弟，看你们忙的…… 需要我做点啥？”
“你自己看着办吧！”五弟随口敷衍着，一晃便不见了人影，让成峰一个
人在办公室干晾着。
一个星期下来，成峰突然意识到，这家公司如今已成了五弟的天下，自己完全被架空，是个多余的人了！他心里疑惧参半，便憋着气回家呆了几天，五弟居然一次都没打电话来过问，好像根本不存在他这个人似的。成峰终究沉不住气了，他回到公司，在办公桌前跟五弟面对面坐下了
。
“来了。”五弟态度冷淡地招呼一声，继续低头手上的工作。
成峰按奈不住了，半开玩笑半赌气地试探道：“这家公司现在好像不是我的，全归你管了！是不是需要我退出啊？”
“哦，你想退出啊？”五弟说着抬起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我……”五弟的眼光让成峰感到很不舒服，他顿了一下，勉强调侃道
：“看来我身体不大好，能力也不够强，你不会想要我让贤吧？”
“你想把公司让給我？太好了！”五弟似笑非笑，眯眼盯视着他。
成峰感到无法相信，反问道：“你心里真的这么想吗？”
“不错，一山不容二虎，自由竞争嘛！小峰，你应该清楚，我的能力确实比你强，如今的公司也离不开我了。你的身体继续打理公司恐怕也吃不消，健康比啥都重要，对吧！”五弟说着，伸手到抽屉里拿出几张纸，摊到成峰面前，说，“你曾告诉我，当初你开张这生意时投入了多少资金，我都记下了。再加上现在的库存…… 你在这张生意转让书上签上名就可以了，过几天我会把你的钱打入你的帐号。”
成峰惊呆了，傻楞了半天，才回过神来。看来五弟瞅准自己重情义、爱面子的弱点，早就预备下这个圈套，而自己居然蠢到主动配合朝里钻…… 这家浸润着自己数年心血的公司，难道只值这几个钱? 单算利息恐怕也不止啊，等于白白拱手让人了！一派强盗逻辑竟能说得脸不红、心不跳，如此没心没肺的心理素质，成峰自叹不如。他想争辩几句，但一眼瞥见五弟阴笑的脸，心里不由一阵憋闷难受。他想起上海那些倾家荡产的债主们，相比之下，自己能够拿回些本金大概也算不幸之中的大幸吧！
成峰迟疑了一会，终于一句话也没说，便在公司转让合同上签了名，然后脸色苍白地离开了这家自己一手创立起来的公司，怀着一颗寒透的心回家了。
十三
“干吗老是躺在床上唉声叹气呀？”舒迪对丈夫的劝慰终于变成了不满的批评。“你要么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个事实，权当给自己放下了包袱，可以重新轻装上阵。要么理直气壮地去把公司夺回来！堂堂男子汉，死要面子活受罪，何苦呢？”
知夫莫若妻，舒迪的话可谓一针见血。成峰心里确实憋屈得慌，但还是不愿撕破兄弟间的情面。可五弟怎么会变得如此不择手段、见利忘义呢？至于吗？不能啊…… 他觉得自己几乎不认识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了。
古人的交友之道有三句很经典的话：一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意指真正
的友谊是心灵之间的交往，吃喝玩乐的酒肉朋友并不是真正的朋友；二是“来而无往非礼也”，即友情无论在精神上还是物质上都应该是真诚相互的；三是“无义之人莫相交”，与那些自私贪婪，不知感恩之人，萍水相逢而已，敬而远之即可。
舒迪一直讨厌生意场上的唯利是图、尔虞我诈，因此，退出商海对她来说是一大解脱。最近，她通过进修已考出澳洲教师执照，如今重操旧业在一所学校教中文，觉得生活比以前有意义多了。
深夜躺在床上反省，成峰觉得自己现在活得是够窝囊的，别说让妻子瞧不起，连他自己都有点瞧不上自己了。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个结局，做不到；理直气壮地去夺回公司，又要顾及情面。大概是从小的经历养成了自己这副德行吧？在小学当了两年品学兼优的大队长，进中学后却因为伯父在台湾的社会关系一直得不到学校的重用，只能凭优异的成绩当个班干部。走上社会后，胸怀干一番事业的抱负，但必须谨言慎行；对自己的才能充满自信，却屡屡遭受无谓挫折。于是在不知不觉中，以谦虚、忍让来顾全脸面便养成了习惯…… 相比之下，成峰隐隐感到，妻子来到澳洲后，正在渐渐从一个娇弱文静、小鸟依人的少妇，逐步蛻变为爱独立思考、秀外慧中的女性......
西方一些评论家认为：改革开放、经济腾飞，让中国正在遭受着资本主义社会两大邪恶的折磨，即环境的破坏与人性的堕落。贪婪的本性可以毫无保留地接受资本主义的阴暗面、即无止境地追求利润。但不懂得“精神灵性”、“自由信仰”以及“心智健康”等概念，人的思想就不能达到生命在于肉体和灵性并存的更高层次。……
舒迪感到这种批评尖锐而又中肯，很值得丈夫和国人深思。
不久，传来母亲生病的消息，成峰决定趁闲散在家的机会回国探亲。成海知道后说：“我有假期，也很久没有回国了。我跟你一起回去看望婶妈！”
晚上，舒迪躺在被窝里，为难地说：“我也好想回去看妈，可是学校刚开学……”
“我晓得你们婆媳情深。”成峰安慰她道，“我一定把你的心意带给咱妈
。你还要照顾儿子，如今这个家可全靠你了。”
“这你放心。让妈好好养病，早日康复。等假期我再带儿子回去看她。
”
于是数日后，成峰和成海登上了回国的飞机。
这几年，由于成峰忙于生意，成海又两点一线、深居简出，因此兄弟俩很少碰面，联系大多是通过电话的简短交谈。这次同机回国，让成峰感到是一次与堂兄难得亲近的机会。飞机上十个小时，除了吃饭，成峰不是打断堂兄的静静看书、就是吵醒他的闭目养神。见成海对自己漫无边际的胡拉闲扯始终耐心聆听，不由勾起他对许多童年往事的温馨回忆……记得小时候，自己常常跟在堂兄身后惹他讨厌，晚上兄弟俩睡一张大床，
他也曾无理取闹、纠缠到堂兄忍无可忍，然后给他一顿教训…… 然而今天，
无论自己的说话如何促狭、莽撞，堂兄都是一脸宽容的微笑，终于让他感到无趣、冷清。他拿起堂兄的书看了一眼，是一本《楞伽经》。他想从堂兄感兴趣的地方挑起话头，便问：“海哥，我记得你以前喜欢研究儒道经史，现在怎么一头扎进佛门了呢？”
成海没有马上回答，沈吟片刻才尽量用通俗的词语说：“我寻找宇宙人生的真相，曾经在经教史哲中兜兜转转数十年，最终在佛法中找到了答案。小峰啊，你不晓得我对佛陀有多么感恩！他悟道后，明知这人生宇宙的实相无法用语言文字和盘托出，他也明白这世上的人分别心执著心重，要真正透彻悟道很难，但因他怀有众生平等的广大慈悲心，所以广开方便法门，说法四十多年…… 佛法是师道，平等引领一切众生，让各种根器和不愿盲目信仰的人，都能通过信解行持，开悟解脱…… 小峰，我希望你以后也能抽空多读点经书，对人生和宇宙作点探索。”
“嗯，海哥，我听你的！”成峰答应着，想了想却笑道，“听说学佛要忍
常人难忍之事，看来你的忍辱功夫修得真不错！”
成海摇摇头，说：“能忍者无需忍。一个人若真器量大，就无所谓忍与不忍。犹如虚空海洋，能容纳万物百川，无论高下清浊，都能兼容并蓄、自然净化……”
成峰琢磨着堂兄的话，没再开口，陷入了沉思。
十四
李老师躺在医院内科的病床上，见到成海、成峰兄弟俩，显得喜出望外，嘴里却责备道：“哎呀，怎么都回来啦？我这不是啥大病，不碍事的，哪里需要你们特地请假赶回来看我……”
已是内科副主任医师的成林告诉兄弟说：“妈妈是高血压引起的脑梗，幸亏救治及时，没留下后遗症。如果情况稳定，再观察治疗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兄弟俩放了心，商量好这几天轮流陪伴看护。第二天，成海要去图书馆查阅点资料，成峰便守护在病房。成林前来查房时，顺便说起：“小峰，你有个朋友叫五弟对吗？他妈妈住在隔壁的外科大楼，前几天刚动完手术。”
成峰有点诧异：“你认识五弟他妈？”
“哪里！是她找上我的，不清楚她怎么晓得我是你姐，一定要我帮她找最好的骨科大夫为她开刀。”
“噢，她生什么病？
”
“是腰椎盘移位、变形啥的。”
听说五弟和六妹都人在澳洲，母亲关照道：“那你代他们去看看她，老人一定会高兴的。”
成峰点头答应着，心里想：我可不会像五弟那样寡情薄义！母亲午餐后，他出来到医院外面的商店买了些礼品，然后走进了骨科病房。
四张病床上都躺着动了手术的女病人，刚用过午饭，护工正在帮她们收拾碗盘。侧躺在床上的阿桂看见成峰，果然十分高兴，忍着伤口的疼痛大声招呼道：“啊哟，是小峰啊！啥时候回国的？”她并不等成峰回答，便转头对同室病友介绍道：“你们看，他就是我那个去澳洲做生意的儿子的朋友。”
“唷，你的儿子在国外啊！”护工的脸上露出了羡慕的神色。
“我的小儿子、小女儿都在国外。小峰，你快坐！是五弟、六妹叫你来看我的吧！”
见她脸上因虚荣而满足的笑容，成峰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在椅子上坐下了。
对床一个轻伤病人坐起身，说：“怪不得，你这次开刀，手术费材料费自理就要四万多。我还纳闷，你一个退休工人，哪来这么多钱？原来子女都在国外发财呢！”
阿桂不以为然道：“我在国内还有四个子女，也都下海做生意，在国内挣的钱也不比国外差…… 我这个腰椎痛啊，是老毛病了，他们早就要我开刀，
说钱他们出，不用我操心！还说我养大他们六个不容易，老来要享享福，要提高生活质量。我想想以前吃的苦，总算熬出头了。现在的日子吃穿不愁，平时打打麻将，每年还出门游山玩水，真是该好好享福的时候，不接受小辈的孝心也太对不住自己啦！”
“对啊对啊…… 你真好福气！”病友们纷纷称羡附和着。
等病房里安静下来，病人开始午休，阿桂背对病友，让成峰在床边坐下，却压低声音数落起自己的子女来。“我在人前夸他们，是为他们争脸。但实际上，唉！……”
阿桂唠唠叨叨地告诉成峰：大儿子和大女儿都下岗了，做生意又没啥本事，如今经济条件并不好。老三老四天天忙着生意，很少关心老娘…… 去年，老屋拆迁，阿桂攥着拆迁费不放手，说要留给自己防病养老。子女们表面上没说什么，但背地里却颇有微词，接下来安排老娘的居所便有了分歧。动迁的新房在郊区，还没完工；跟子女合住谁接手？……. 阿桂见他们争吵不休、一个个都不肯吃亏的样子，便拿出她一贯的家长作风、硬性摊派：每年在老大老二家各住半年，经济条件差就出力照顾老娘；四个小的出钱，每人每月都要补贴。这次动手术她也依法炮制，但四个小的钱迟迟不到位不说，连老大老二的轮班侍候也常常借故缺席。
“小峰啊，不瞒你说，这个手术费是我用拆迁费先垫上的，我看他们谁敢赖着不给我！但我开这么个大刀，老三、老四只来看过我一次，老五、老六远在天边，没空回来；老大、老二虽说轮流来，但总是挂着一张吃了大亏的脸，让我看着心里生气…… 我对人家说：怕耽误小辈做生意，不让他们来看我。其实心里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啊……”
阿桂东拉西扯地把子女一个个数落了一遍，心里好像有倒不完的苦水似的。成峰有点同情她，毕竟是辛劳了大半生的长辈。但心里却想起了一辈子勤俭忍让的母亲，小辈给她钱总不肯收，老说自己的退休工资够用。昨天守夜，说好半夜扶她去上厕所，但等成峰惊醒时，只见她已从厕所回来、正蹑手蹑脚地自己上床。不等儿子埋怨，就悄声解释道：“我怕吵醒别人。你快睡，我自己行！”
一个常为别人着想的人，人敬人爱，而自心常感满足；一个总为自己利益考虑的人，往往让人生厌，而自心永远陷于欲望得不到满足的烦恼、痛苦之中……
愚痴引发贪欲，然后是攀比妒忌争斗。人类嗔心不息，争斗便永远不会停止。结束了明枪实弹的战争或势不两立的阶级斗争后，人心在金钱和利益面前好像更加争强好胜、急功近利，以致许多家庭内部也充斥着不讲道德、不顾亲情的明争暗斗。纵观历史，弱肉强食的争斗循环往复，个人、民族、国家，无不列外，只是随着时空的迁移，不断变换着形式而已......
人类向往和平，但这个世界如何才能跳出争斗不息的怪圈呢？
十五
世事难料，祸福相依。成峰后来常常感慨：人算不如天算，自己是因祸得福了。
被迫退出生意场后，成峰有一段时间感到没了方向。“今后怎么办呢？
”
舒迪安慰丈夫说：“你先歇歇吧！前几年也太忙累了，你的身体确实需要调养。反正我的工资够开销。
”
也许是怕成峰反悔，五弟几天后就将十几万澳币打入了成峰的帐号。
“怎么才十几万？单单库存的货物就恐怕不止这个数！”成峰心疼不已。
舒迪劝道：“算了，钱财乃身外之物，拿不回来的权当遗失了、捐献了。
还是想想怎么处理这笔钱吧！”
成峰心有不甘，想了想说：“咱们再重新开张一个生意吧！
”
舒迪不同意，劝道：“其实，咱们俩都不是做生意的料，我以前糊里糊涂跟你下了海，真是误入歧途，现在上了岸不想再涉足了。而你一个人搞，毕竟人到中年了，身体累垮不划算的…… 澳洲是打工者的天堂，你以后有机会再找一份合适的工作吧。这钱咱们买房子好吗？”
儿子经历了前几年父母为做生意，连家都顾不上的忙乱和不便，也不愿父母太操劳，便赞同母亲买房的提议。
成峰反对道：“我们已经有房子住了，还买房子干啥？”
舒迪笑着说：“收租金呀！先还贷款，等贷款还清的时候，我们差不多也到退休年龄了，正好靠租金养老。”
“你这太操心了吧！”成峰取笑她：“退休有养老金，哪用你发愁？”
舒迪一本正经地说：“我们不应该随便领取社会福利，不管是养老金还是救济金，都是纳税人的钱。海哥说了：人应该自立自强，除非是迫不得已。如果我们不领取养老金，就能减轻社会负担，多交税就是为社会多作贡献。而付出比得到有福、奉献比索取快乐……”
舒迪跟她哥哥一样，都可算是成海的“粉丝”。退出生意场后，她进修了
一段时间，如今为了教中文，常常捧着儒家经典自修。成峰有点惭愧，感到自己的思想境界明显比妻子差了一截……
恰巧有朋友推荐，中国的B股市场刚刚开放，正当投资的大好时机，成峰心动了。于是，夫妻俩协商下来，决定将这笔钱一分为二，一半换成美金投进中国的B股市场，另一半作为首期付款在悉尼买了一个投资房。
让人始料不及的是，半年不到的时间，中国的B股居然翻了几番。成峰高兴极了，便将B股套现，在上海买了一套新建的商品房，让母亲告别年久失修、设施不便的老房子，先搬进去住了。此后，悉尼的房价在奥运会前后上涨了一倍多，而上海的房价在几年后更是大涨特涨……
“这笔钱如果一直压在公司的生意里，恐怕赚不了多少利润。即便辛辛苦苦赚了点，我能拿到手吗？……”成峰心里盘算了一番，不由觉得，自己应该大大感谢五弟当初的巧取豪夺才是！
十六
温舒达居然有了外遇？成峰不能相信，舒迪更是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这肯定是真的！”六妹一进门便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道，“他的魂
灵肯定被一只狐狸精勾走啦，如今都几个星期不愿回家了……”
“几个星期不回家？”成峰觉察到事态的严重性，便让妻子劝慰六妹，自
己急匆匆赶去画铺了解情况。
门面陈旧冷清的画铺，跟以往一样毫不起眼，但成峰踏进店堂却感到眼前一亮。小小空间增加了几盏形状别致、颜色柔和的彩灯；四周的墙壁上和橱窗里陈列着温舒达的各式画作，配上了镜框摆放得错落有致、透着一股淡雅的艺术气息。
“嗨，小峰，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啊？” 舒达高兴地把成峰迎进后面半间
储藏室。以前横七竖八、乱堆乱放的满屋子画板、画具也被收拾得井井有条，桌子上铺着一张画了一半的宣纸，旁边是一张小床和一把椅子。
成峰在椅子上坐下，指指小床问：“听说你这些天没有回家，都睡在这里吗？”
“是啊，我要赶一批作品参加画展……”舒达坐到床沿上，看了成峰一眼
却低下头，神态顿时有点忸怩不安。
成峰看着他，问：“告诉我，最近发生什么事了？”
舒达迟疑了一下，语气变得有点像梦呓，自相矛盾地喃喃道：“最近、发生了很多事，太多了…… 噢、不，其实啥也没有发生，只是我自己胡思乱想罢了……”
成峰打断他的吞吞吐吐，直截了当地问：“那女的叫啥名字？”
“谁？噢、你问的是爱丽丝吗——”舒达脸红了，目光迷离中似乎又看见
了她，那个容颜秀丽、身材窈窕、三十多岁的杭州女子。几个月前，自从她光顾过这家画铺后，她的倩影便深深印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了。
爱丽丝告诉舒达，她在大陆学的是美术专业，结过婚，出国前离了。如今她在悉尼一家艺术公司当经纪人，专门发掘美术佳作和人才。她说她很欣赏舒达的作品，认为他的画作明丽中充溢着激扬的灵气，阴郁间又透着一股忧伤的凄美……
舒达感到自己遇到了知音。
爱丽丝帮舒达将店铺重新整理、布置了一番，顿使小小店堂旧貌换了新颜。她把舒达的作品带去几个画廊，得到了一些好评，于是，舒达的画作开始有了点销路。接着，爱丽丝又代舒达申请参加一个不久将举办的画展……
成峰耐心听完了舒达颠倒凌乱的叙述，沉默了一会，问：“那你打算今后怎么办？”
舒达摇摇头、咕哝道：“我没想过，真的。也不敢想……”
“但你必须想。你这样不回家，置六妹于何地呢？”
“我对不起她！不，岂止对不起，我是在犯罪！”舒达说着满脸痛苦的神
情。“是她将我从苦难的深渊中解救出来，犹如给了我第二次生命。你不晓得我有多么感激她、多想好好报答她…… 但我现在不敢面对她，因为我的心背叛了她，我控制不住我自己！尽管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但一切都改变了……”
“什么都没发生？”成峰感到放心了，便起身抚住舒达的肩头，想让他平
静下来：“舒达，别太激动。既然啥事都没有发生，那就好办。回去吧，这种情绪慢慢会烟消云散的。”
“不，不可能，这可是我第一次爱上一个女人啊！”舒达仰起脸冲动地嚷
着，神情完全像一个陷入初恋的迷茫少年一般。
成峰有点吃惊地张大了嘴，舒达激烈的反应，让他差点也忘记了自己的年龄，似乎一起回到了文革前的少年时代。
从小养尊处优、无忧无虑的温舒达，是在女孩子们仰慕的眼光中长大的，在他还没来得及爱上一个女孩、真正品尝到爱情的滋味时，命运突然给他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让他猝不及防地从天堂跌入了地狱......如今，这个经历了三十年苦难人生的中年男人，突然一下子情窦初开、并且似乎一发即不可收了……
成峰坐回椅子里，心里叹息着，沉吟片刻问：“那么，爱丽丝爱你吗？”
舒达想了想，摇摇头，茫然道：“我不晓得。她对我很好，但我们没有谈起过……”
“哦，原来你还是一厢情愿。嘿嘿——”成峰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这个
傻瓜，人到中年还这么孩子气，让我差点当真了。快回去吧，六妹一直在等你呢！”
“可是，我的心回不去了。”舒达的神情真诚而又忧伤。“我直到最近才
明白，我没有爱过六妹，我愧对于她！但我不能欺骗她，更不能自欺欺人，再继续跟她在一起生活。
”
成峰想了想，警告他说：“你最好别对六妹坦白，不然太伤害她了。人生在世，有时善意的谎言还是需要的。”
“所以我不敢回去、不敢面对她。你晓得我不会撒谎……”舒达喃喃说着
，神情完全像个未成熟的男孩，陷入情感的深渊便无法自拔了。
成峰试图帮助他，建议道：“你多想想六妹好的地方，譬如她对你的好、
她身上的优点。而且，六妹的长相也还可以嘛！”
“我都试着想过，想过不知多少遍了。”舒达停顿了一下，接着却沮丧道
，“也许是我太挑剔了，美女的外貌是暂时的，气质内涵才更吸引人。六妹处于静态时看上去还可以，但她一开口说话总让我失望……”
六妹喜欢说三道四，她口无遮拦的性格很损害自己在丈夫心目中的形象。而且舒达还发现她有顺手牵羊的坏毛病，也许是小时候家境太穷时养成的不良习惯…… 但君子不扬人短，他便顿住没说下去。
成峰劝道：“金无赤足、人无完人嘛。你可以指出她的缺点，让她慢慢改正。我想她肯听你的。”
“她从来不听我的，而一直要我听她的。”舒达想起自己曾经诚恳地要求
妻子改掉“顺手牵羊”的坏毛病，但六妹却嬉皮笑脸地反唇相讥道：
“你在我面前装啥清白呀，别以为我不晓得你，当年为啥进了监狱？偷两个大饼，真是小儿科！”
这是温舒达此生刻骨铭心的奇耻大辱。旧疮疤被撕裂了，鲜血淋漓、痛彻心肺…… 但面对六妹，他瞠目结舌，无可辩驳。
十七
由爱转化而来的恨，犹如毒蛇一般，日夜吞噬着六妹的心。她根本不相信成峰所说的：“舒达没有跟别的女人发生任何事……”
丈夫已经敢明目张胆地不回家，等于单方面宣告了夫妻分居，这已足够说明了问题！
六妹可算是情场老手了，男女之间的分分合合对她已不是什么事。但这次却不一样，她对舒达投入了真感情，也为他付出了许多。她认为他没有资格背叛自己！她天天去店铺缠住他吵闹、悲号、愤怒谴责：“卑鄙无耻、忘恩负义、过河拆桥、人面兽心…… 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啊！……”但一切都似乎无济于事了。
没人知道六妹那天的初衷究竟是什么？想杀舒达、还是想同归于尽、或许只是想威逼丈夫回心转意，达不到目的才陡起杀机……？事后警察多次问她这个问题，但是六妹心里一直混混沌沌的，无论如何说不清楚了。
事发那天，六妹将自己精心梳妆打扮了一番，然后驾车来到画铺邀丈夫同车出游。舒达不肯上车，六妹幽幽说道：“你好狠心啊！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我们还做了两年夫妻。即便分手，也该留个最后纪念吧？
”
于是，温舒达心怀愧疚、诚惶诚恐地上了车。六妹将车开到东区世纪公园的天鹅湖旁停下了，这是舒达十分喜欢的一个景点，刚来悉尼时，六妹常陪他来这里写生。
两人没有下车，但谈话很快便陷入了僵局。当舒达看到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正向自己刺过来时，才发觉车窗车门不知什么时候都已全部关上、并上了锁。他的心里充满了痛苦、脑子晕乎乎的，事后回想起来，只记得自己当时看见手臂上、大腿部的鲜血，便只顾着胡乱抵挡，接下来肚子上挨了一刀，剧痛迫使他弯下了腰。他的手无意间触到了椅子底下那根平时锁在方向盘上防止偷车贼的铁杆长锁。求生的本能促使他起身抡起铁锁砸碎了车窗玻璃，然后身子一跃而起从尖削的碎玻璃中窜了出去。他血肉模糊的身躯重重滚落到地上，只感到一阵彻骨透心的疼痛，耳边飘来周围游客几声惊慌失措的呼喊，然后，他失去了知觉……
如果六妹真想置舒达于死地，当场便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她只需发动汽车，让车轮从他身上辗过去就完事了。但据目击者说：她却直瞪着两眼，紧握水果刀的手剧烈颤抖着，像个呆子般坐着没动，直到警车、救护车呼啸而来、团团把现场围住……
可能是五弟对妹子的这桩婚事一直持否定态度的缘故，六妹没把哥哥的电话号码报出來，却让警察通知成峰。接到电话后，成峰和舒迪都吓坏了，夫妻俩马上兵分两路，舒迪心急慌忙赶去医院，成峰来到警察局。做完例行的协助调查笔录后，在成峰的要求下，他被带进一间小房间，与魂不附体的六妹面对面坐下了。
“六妹，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不晓得。”
“你到底想干啥？”
“我、我不晓得啊……”六妹失声恸哭起来。
爱情的迷幻力量往往会令对象变得完美、高大、充满魅力、无法割舍，使恋爱中的人变得愚蠢、甚至疯狂。但由此而引起的可悲后果该由谁来负责呢？
成峰默默注视了她一会，宽慰道：“你放心吧，刚才我跟舒迪通过电话了，舒达应该没有生命危险。你别自暴自弃，也千万别再胡思乱想了。你还有一个儿子需要照顾呢，多为他考虑一下吧！”
“这事别告诉他，也别告诉我哥……”想起儿子，六妹似乎清醒了一点，
说着又哭了。
成峰心里叹着气，点头答应了。
从警察局出来，成峰直接来到六妹家。已上中学的半大小伙正坐在电脑前打游戏。成峰明知故问：“就你一个人在家？”
“是啊，我妈留了张纸条给我，说要出趟远门。”
“那你吃饭怎么办？”
“没事！冰箱里有好多吃的，她还给我留了钱。”
看来六妹这次是有备而去，尽管目的并不明确。“你妈不在身边照顾你，
生活肯定不方便吧？”
“没有啊！她在家总喜欢对我管头管脚的，我都快被她烦死了。她不在我才轻松自由呢！”
“这孩子！”成峰说着摇摇头，临走关照道：“有事打电话给我，听到吗
？”
“噢，晓得啦！”他嘴里答应着，眼睛却一刻也没离开电脑屏幕。
十八
温舒达昏昏沉沉躺在病床上，浑身上下几乎绑满了纱布，尽管没伤及要害，但全身的伤口太多了，有刀伤、玻璃划伤、摔伤等，有些伤口已经发炎，使他稍动一动就忍不住发出呻吟。他发着烧、嘴里不时咕噜些听不清的胡话。
脑海中浮现出劳改农场那些充满痛苦屈辱的岁月，一幕幕、一段段，有的前后连贯、有的支离破碎…… 无数个漫漫长夜，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他感到自己飘浮在混沌的虚空中，孤独地体验着“前不见亲人，后不见朋友，
念天地之悠悠，独苍然而涕下”的恐惧和绝望…… 渐渐地，一丝朦胧的光线
又让他看到了那双纯洁美丽的大眼睛，哦，那是妹妹天真无暇的脸，正仰起头噘着小嘴对他诉说：“哥哥，我饿……”他的心猛然抽搐了一下，脑中那些乱七八糟的影像顿时消失殆尽，唯一的念头就是要为妹妹找点食物…… 他循着那丝光线向前走去，想带领妹妹逃离这无边无际的黑暗……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似乎一点点光亮起来。远处隐隐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背影，身穿一袭连衣裙、围着披巾、头戴帽子、脚踏凉鞋，全身被朦胧的光圈笼罩着，正飘飘然腾空而去…… “妈妈——”他抬起身、声嘶力竭地呼唤着，但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马上又把他拉回到床上。
温舒迪守护在病床旁边，心疼地看着哥哥，眼泪哗啦啦往下直淌。哥哥的人生怎么会如此多灾多难？追根溯源，害了他一生的罪魁祸首好像还是自己。想到这里，自责负疚更加重了她对兄长的痛惜之情……
出了一身汗，舒达的体温有所下降，神智渐渐清醒了。他睜开眼，抬手抚摸了一下妹妹俯首身边的头发，微笑着说：“怎么哭了？我死不了，你别担心。”
“哥，你终于醒了！”舒迪连忙抬起头，破颜强笑道，“一定口渴了吧？
来，喝点汤，我亲手为你煲的。” 她说着站起身，把床头摇起一点，在他身
后多垫了一个枕头，然后从家里带来的汤锅里舀了半碗菌菇鸡汤，端了上来。
“味道真好！”舒达喝了汤，虚弱地笑道，“让你费心了，好妹妹，谢谢
你！”
舒迪收了碗，难过地说：“哥，是我当初的无知愚蠢，害了你一生，该受惩罚的是我啊！我怎么做都不能弥补你……”她说着又流泪了。
舒达看着妹子负疚的脸，摇头说：“这事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怎么能怪你呢？这是我自作自受！”顿了一下，他问，“妹，你信因果吗？”见她有点茫然的神色，他说：“你坐下，哥给你讲个故事吧！”
舒迪有一刹那感到自己恍若回到了小时候，乖乖坐在哥哥身边听他讲故事。
舒达闭上眼睛，轻言细语地说起来：“明朝时有个袁相公，年少时父亲去世了，母亲要儿子停止读书，转而学医，以此谋生同时济世救人。有一天，袁相公遇见一位仙风道骨、精通命数的老人，说袁是官场中人，应该继续读书。袁母试探老人的推算，发觉十分灵验，便同意儿子继续读书。老人当时为袁相公推算的命运，譬如几岁考第几名、几岁任什么职、到什么地方迁移调换，都与后来的事实相符。老人还推算袁的寿命是五十三岁，一生无子。袁相公当时都记录下来了。随着人生的经历与老人的推算一一验证，袁相公更相信人的功名利禄都是命中注定，所以一切都看淡、不去追求了。后来，袁相公有缘拜会一位高僧，与高僧面对面静坐了三天三夜。下座后，高僧问他：‘人因为整天胡思乱想、妄念纷飞，所以不能转凡成圣。而施主能三天不起一个妄念，是何道理？’袁回答说：‘荣辱生死，皆有定数，想有何用，所以我就老实不想了。’高僧笑道：‘我还以为你是个圣贤豪杰，原来仍是个凡夫俗子！’袁不明白高僧的话，便向他请教。高僧开导他：凡人被阴阳气机所左右，命运确有定数。但人若能明白因缘果报的道理，断恶修善就能改造命运；人若能修心开悟，便能解脱气数命运的约束、控制…… 此后，袁相公开始改过修善、学佛修心，并将自己的名号改为‘了凡’，即决心主宰自己的命运而不再被命运牵着鼻子走的意思。以后，他的命运果然改变了，功名利禄增加不说，还生了儿子，寿命也延长了。他在六十九岁时写给儿子四篇训诫，就是流传至今的【了凡四训】，被后世奉为改造命运的宝典。”
舒迪很为故事所吸引，问：“哥，你读过《了凡四训》了？”
舒达点点头，说：“是的。上周我去看海哥，他送给我的，是有白话注释的免费赠阅本，我回去当天一口气就读了一遍，后来又读了一遍…… 海哥说：现在的出版物铺天盖地，其中有不少垃圾，但价格不菲。而这种免费赠阅的善书却乏人问津，实是可叹！书在画铺，你和小峰抽空去时可以拿来看看。”
“我们一定拜读！” 舒迪郑重答应了。过了一会，她试探地问：“哥
……你以后有啥打算？”
舒达显然说累了，又闭上了眼睛，缓缓说道：“以前，我犹如一个夜行者，一直辨不清人生的方向。前段时间，我的心神又被情感纠缠迷惑，更是烦恼痛苦不堪。读了【了凡四训】后，我明白了，人的命运取决于自身的善恶勤惰。三世因果、六道轮回，祸福无门、惟人自召。佛法让我看到了改造命运、离苦得乐的正途…… 好妹妹，别再为哥担心，相信我，会处理好自己的事情的。”
舒迪感到自己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便高兴地说：“这样就好，哥，
你先安心把伤养好，其他的事总有办法解决的，咱们以后再慢慢商量。
”
十九
然而，温舒达在几天后突然失踪了。接到医院的电话，成峰和舒迪心急慌忙赶到病房，护士说：病人应该是在黎明时分偷偷离开的。他们在医院内外寻找了一遍，不见他人影，便马上赶到画铺，但也扑了个空。夫妻俩几乎给所有的朋友、熟人都打了电话，但毫无收获，连成海也说不出他的去向。
回到家，舒迪一下车便觉得天旋地转、差点摔倒。成峰连忙把她扶到床上躺下，担心地问：“要不要去看医生？”
舒迪摇摇头，喝了口丈夫端来的水，流着眼泪却说不出话来。
成峰知道她是为伤势并未完全痊愈的兄长着急，便安慰道：“你别担心，
也许他急着出去处理一点事，说不定等一会就会跟我们联系。”他下了两碗面条权当午饭，跟妻子一起吃完后，说：“这样吧，咱们兵分两路。你在家等候消息，顺便躺着休息一会，我再开车出去找找。”
舒迪想不出别的法子，只能点头同意了。
其实，成峰根本不知道还能去哪儿找。上午在画铺，他已找到爱丽丝的电话号码、并给她打了电话。爱丽丝显然连舒达受伤住院的事情都不知道，只是一味追问舒达去哪里了，为什么这些天画铺一直不开门？成峰支吾了一阵，什么也没告诉她。
舒达来澳洲的时间不长，也没交几个新朋友。该打听的人应该都联系过了，除了五弟。
算起来，成峰与五弟也有几年没见面了。舒达虽说是五弟的妹夫，但成峰知道他们平时也不来往。如今事情闹得这么大，六妹仍坚持不让他们通知哥哥。想来舒达应该不会去五弟那里。但……万一呢？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异姓兄弟，成峰心里对五弟的那点气恼早已烟消云散了，于是决定趁找舒达的机会同时去看看五弟。
由于顺路的缘故，成峰先来到五弟家。那是面对帕拉玛塔河流的一栋两层花园别墅，出来开门的是一对老夫妇，听说是五弟的朋友，老人热情地将成峰让进屋里，并自我介绍说：“我们是小丹的父母。”
“噢，叔叔、阿姨好！五弟在家吗？”见老人摇摇头，成峰转身想离开
，“那我去公司找他。”
不料老人却说：“请你等一等……”接着又是让座、又是上茶，硬把成峰
留了下来。坐下后，老人迟疑了一下开口道，“你叫小峰，对吗？我们认得你，当初小丹刚来澳洲时，就住在你家吧。她都告诉我们了，还有你们一起拍的照片……”
“哦、是啊！”成峰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留自己，心里有点犯嘀咕。看上
去，小丹的父母跟他们的女儿不太一样，像是老派规矩的上海人。成峰一眼瞥见楼梯口有几件已经打包的行李，便没话找话问道，“这是谁要出远门啊？”
老人回答说：“是我们俩明天回上海，噢，还带着小外孙女。”
“怎么不多住一段时间呢？”成峰客套着。
老太摇摇头，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老头却清了清嗓子，说：“既然你是五弟的好朋友，这些家丑想来迟早会晓得的，我们也不瞒你了。家门不幸啊……”
原来，五弟一直忙在外面做生意，在上海被父母伺候惯了的小丹在家里带孩子、做家务怨气很大，便让父母过来帮忙。老人来澳后，小丹逛商场腻了，便结交了一帮酒肉朋友开始搓麻将、跳舞，常常夜不归宿。不久还传出她与一个舞厅里结识的男人关系暧昧，于是夫妻俩经常吵架。而最让人忧心的是：已上中学的大女儿因乏人管教，在外面结交了一帮损友，逃学、谈恋爱、酗酒、吸烟、甚至服食摇头丸…… 上个月，她在家里与父母大吵一场后，索性离家出走了。
“我们带小孙女回国后，不知这个家还能否维持下去，实在让人不放心啊！……我们不想袒护自己的女儿，是她不好。请你帮我们劝劝五弟，让他看在两个孩子的面上，给小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成峰无意间了解到这些情况，感到五弟的家庭现状真是挺糟糕的，心里颇为同情。相比之下，自己是幸运的。妻子聪慧贤淑，已上大学的儿子也正直善良，家里让他操心的事还真不多。他心里很想为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帮点忙、做点事，哪怕只是尽点心意…… 而两位老人为小辈操劳不说、临走还如此担忧，更让他感到于心不忍。于是，他竭力宽慰了老人一阵，才告辞出来。
二十
时隔几年，公司还是老样子，没啥变化。成峰避开员工出入口，从边门进了办公室。
五弟坐在办公桌后，看上去明显消瘦了，脸容有点憔悴。看到成峰走进来，他楞了一下，但马上镇定下来，淡淡招呼道：“你来啦，坐吧！”
成峰跟他隔着桌子坐下，看着他，真诚问候道：“五弟，近来好吗？”
“很好啊！”
“家里也好吗？”
“家里……？也都很好。你来有事吗？”
“噢……”成峰能感觉到五弟对他的疑虑、戒备，便笑着问：“舒达来过
吗？”
五弟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摇头回答说：“没有。
”
“哦，我们三兄弟多久没碰头了，真想再聚聚……”
“对不起，我最近很忙，恐怕抽不出空。”
“那你现在有空吗？咱们兄弟俩好好聊聊……”
五弟却站起身、看了一下手表，说：“抱歉，我跟人约好得出去一趟，不能陪你了。”他说完顾自离开了办公室。
成峰又一次被干晾了，但他今天没有生气。他能隐隐感觉到五弟的外强中干、内心的阵阵焦灼……
成峰离开公司，心里想着回去怎么跟妻子交代呢？他驾车上了高速公路，漫无目的地向前驶去。不知开了多久，突然发现自己神差鬼使般来到了这个他们三家前几年最后聚会的海滩。
为什么来这儿？是因为舒达曾经说过喜欢这里的风景、而期待他在此出现？还是自己想缅怀往事、追忆友情……
下了车，登上悬崖，海风的吹拂让成峰纷乱的心绪渐渐恢复了平静。这时，手机响了，是舒迪打来的。
“峰，别找了，我收到了哥哥的信。你快回家吧！”
“他信上怎么说？”
“噢，信不长，我念给你听。
‘妹妹、小峰：
我走了。别找我，也别为我担心，因为我找到了人生的归途。
世界上，有多少希望、欲望，就有多少失望、绝望；有多少快乐、幸福，
就有多少痛苦、悲伤…… 明白了苦集灭道、四大皆空的道理，我的心不再执
著、痴迷。
我没有起诉六妹，估计她这两天就能释放回家。我并不认为她想伤害我，而是被我气疯了，所以神智不清拿起水果刀，好像有自残的意图，被我阻挡而误伤了我…… 我对不起她，希望能求得她的原谅，回家好好照顾儿子，将来能找到一份真正的幸福。
麻烦你们帮我把画铺关了，里面的二十几幅画请通知爱丽丝拿去参加画展。其中一幅用布帘罩着的是我用心为爱丽丝画的，请转交给她，算我谢谢她的帮助。其余的画如能卖点钱就请交给六妹，不算补偿，聊以自慰罢了。
莫挂念，有缘自会再见。望你们多保重！
舒达’”
挂了电话，成峰长长舒了口气。看来，舒达擅自提早出院的主要原因，还是恐怕释放回家的六妹再找到医院，继续纠缠、互相伤害。
中国人重视亲情、友情，但世俗的亲情、友情，执着便衍生恩怨情仇。累世的牵绊盘根错节，导致烦恼、痛苦纠缠不已。成海说：佛法的慈悲是清净、平等、无分别的，所以才能无缘大慈、同体大悲。儒道先圣倡导君子施恩不图报，并不应宣扬或记挂自己的善行。受恩者应该生起感恩之心，以此回馈社会、利益他人，则人心便能真正和谐、天下为公。
站在陡立的悬崖上，成峰看着眼前的潮涨潮落、云卷云舒，脑海中不由浮现出舒达、舒迪、五弟、六妹和自己，从小一直到现在的一幕幕画面，心里感叹着人生的聚散离合、变化无常……
一阵猛烈的海风吹来，迫使成峰低下头、闭上了眼睛。等他睁开眼，发现自己的倒影正映现在石岩凹陷的一潭清澈水面上。那是一张已然留下了岁月痕迹的脸，似乎正提醒着自己，人生苦短。随着海风的停停吹吹，水中的脸容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时而扭曲、时而端正……
他不由想起堂兄曾经对自己说过的一段话：“觉悟，是一种妙不可言的境界…… 世人都把自己的脸、自己的身体误认为是自我，但肉体是会消亡的。
人的身体和这个物质世界，由土水火风四大组合而成，缘聚缘散而已。故而不应执着。 小峰，你有没有想过，父母未生前你是谁？舍弃肉体后你又是谁？那个时时起心动念的你究竟是谁？”
当时成峰懵然不觉，没有作答。这时，他忽然似乎有了一丝妙不可言的领悟…… 他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清凉咸涩的海风，然后返身下坡坐进车里，
掉头向归家的路上驶去。
悉尼北岸怡人的风景在车窗外徐徐划过，成峰心底却重新回响起那句隽刻在希腊太阳神殿上的传世铭言：
“人啊，认识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