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奶娘银娥
银娥病得快不行了,邻居们把她送进医院,并发出了通知。没想到的是,远在南方的奶儿子文琪却比近在浙江乡下的亲儿子阿林早一天抵达上海。
躺在病床上的银娥见到文琪,原本衰竭的精神顿时为之一振,马上催文琪去派出所报户口,弄得文琪差点丈二摸不着头脑。
银娥是在文琪出生两个月时,扔下才半岁的儿子阿林让婆婆照顾,自己跑到上海当奶娘的。文琪的母亲奶水不足,又要上班,就把小儿子交给奶娘。因此,在文琪模糊的记忆中,自己是偎依在银娥的怀里长大的。
文琪断奶后,银娥曾到别的人家做过佣人,但一年不到的时间又回来了,说那几个东家都待她不好。她哭着告诉母亲:丈夫是个无赖,好吃懒做,还酗酒赌博,醉了回家打老婆不说,输了钱还拿她抵债…… “那可不是人过的日子,师母你行行好吧,我是死也不回乡下去了!”
文琪的母亲在小学当老师,秉性善良,经不住银娥再三哀求,便让她在家里住下了。当时家里房子大、条件好,并不在乎多住一个人。第二年,银娥还让母亲帮忙设法把自己的户口迁进了上海,并在里弄生产组找了一份工作。
文琪的父亲是个相信以实业救国的红色资本家,当时兼着商会、政协的职务,整天早出晚归忙在外头,并不管家里的锁事。而母亲出身大家闺秀,知书达礼,但不擅理家。下班后,有银娥主动帮着料理家务,她也乐得省心。于是,银娥便在文琪家一住几十年,她每日去生产组上班,下班后帮着做做家务、领领孩子,也算是对文琪家提供她免费吃住的回报。开始时,银娥在家里还能听从母亲的安排,但渐渐地,两个人的位置颠倒了过来。银娥当着父亲或旁人的面还算注意分寸,但在背地里却把母亲当成助手,常常支使她干这干那,自己俨然成了家里的主人。好在母亲脾性随和,并不计较这些。
每年,银娥的丈夫总会来上海找老婆胡搅蛮缠一二次,又总不肯离婚。而每次,都是母亲拿点钱出来、银娥又塞点东西给他才打发了事。十几年下来,母亲发现自己的一些珠宝首饰都不翼而飞了,好在新社会提倡勤俭朴素,自己不用也罢了。但父亲却提醒、批评过几次:
“银娥长相平庸、表面老实,但我看这个农村妇女蛮有心计的。她是紹兴人对吧?你可晓得,上海人的精明都是绍兴师爷教出來的!”
“家里那套银酒具哪里去了?那些玉器呢?还有我的金表……”
“家贼难防啊!你怎么稀里糊涂把她收留了?这倒好,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文革开始后,父亲不再埋怨了。里弄召开批斗会时,银娥没有对资本家的父亲落井下石,平日里,还仗着贫农出身的红色身份对东家维护过几次。抄家后,一家人被赶进两间厢房里,银娥让父母亲住大间,主动将原先住的小间让给文琪兄弟俩,自己搬到过道上的一个阁楼栖身。那段日子里,父母亲不断生病,家里几乎都靠银娥撑持着。父亲心里对她存了一份感激,私底下对母亲感慨道:“唉!看来银娥称得上是个义贼,为了养活乡下一家人,不得已劫富济贫,也算是盗亦有道吧!呵呵……”他说着干笑了两声,一半是自嘲一半是苦笑。
银娥的婆婆去世后,第二年,她那个无赖丈夫中风瘫痪了。此后,她的儿子阿林便取代老子,每年也会来上海一二次,每次银娥都会让他背一大包东西回去。邻居们背地里告诉文琪母亲说:“银娥让她儿子一麻袋一麻袋把你家的东西往乡下搬!……”
母亲听后没啃声,只叹了口气,满脸是一副流水无情花落去的无奈。抄家后,家里的东西除了被充公的,余下的都堆在房间的角落里、阁楼上。哥哥离家插队落户后,父亲便一病不起。父亲去世后,母亲就一直病恹恹的,家里的物事也就任凭银娥处置了。
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文琪冷眼旁观,渐渐明白此言不虚。一个败落之家的残羹剩饭,还真帮一个贫病交加的农户苟延残喘好几年呢!
文革结束后,下乡知青返城,文琪的哥哥回到上海并考进了大学。毕业后,母亲腾出大房间让大儿子结了婚,自己跟小儿子挤在小房间。哥哥是个埋头做学问的人,以前曾为“白专”“书呆子”形象而受到过批判,如今却被作为“人才”“精英”而得到重用。他的性情完全遗传于母亲,也是一点不通俗务。嫂子是哥哥的大学同学,嫁进门后,对家里有银娥这么个角色很不习惯。分家后,她经常在公用厨房抱怨:“刚买的米怎么少了两斤?”“谁倒我的油也不跟我说一声!……”后来从邻居那里了解到银娥的一贯行径后,两人便拌了几次嘴。但嫂子毕竟是个读书人,讲究个脸面,吵架哪里是银娥的对手,再加上婆婆息事宁人地劝解,就只能“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了。好在两年后,哥哥在单位里调配到新房子,夫妇俩便带着孩子搬走了。
母亲去世那年,文琪刚好大学毕业。办完丧事,他决定接受一家大公司的聘用,去深圳工作。离家的那一天,他对银娥说:“你年纪大了,睡阁楼爬上爬下不方便。我走后,你就搬下来住吧!”说着,他把小房间的钥匙交给了奶娘。
银娥拽住钥匙,看了奶儿子一会,眼圈突然红了,哽咽着说:“文琪啊,还是你有良心,吃了我几口奶,就晓得孝敬我…… 阿林这畜生良心被狗吃了呀,去年我生病动手术,打电话给他,却不肯来看我,陪夜照料的可都是你啊!我原以为他爹死了、我帮他成了亲也就好了,啥人晓得他一点出息都没有!现在改革开放,村里好多年轻人都做生意发财了,可他跟他爹一个死样,好吃懒做,只晓得伸手问我要钱要东西,上次来还把你买给我的那个电视机搬走了,我都不好意思告诉你…… 我不晓得上辈子欠了他多少债,他是不是要把我的骨髓都榨干了才肯罢休啊?……”
文琪听着,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古人主张“济急不济穷”,实在是很有智慧的 。一个人、一个家庭、甚至一个国家,若要改变贫穷落后的面貌,只有依靠自身的善良勤奋。不劳而获只会助长贪婪、懒惰的劣根性,害己害人啊!
去深圳后,文琪的工作和生活都挺顺利,没几年就筹足首付买了房,成了家。第一次回上海探亲时,他住在哥哥家,嫂子话里有话地责备道:“兄弟啊,你怎么也不跟我们商量一下,就自说自话把咱家的房子给了银娥呢?看你如今回来也没个地方住,你真傻啊……”
此后文琪回上海,无论是探亲还是出差,每次都会带点礼物去看望哥嫂和银娥,但再也不住哥哥家,都住旅馆了。一晃十多年过去了,这次,得知银娥病危,他念着小时候吃奶的情分,便想回来送她最后一程,同时也给父母亲扫扫墓。
没想到,躺在病床上的银娥一看到他便问:“文琪啊,你住在啥地方?还住你哥家里吗?”
文琪摇摇头,说:“哥哥家离医院远,我住附近的旅馆,过来看你方便些。”
银娥抓住奶儿子的手,流泪道:“快别化那冤枉鈔票!那个房间我用不着了,还给你,你回家去住吧。”
文琪安慰她说:“你别瞎想,等你病好了就回家……”
“我晓得自己不行了。”银娥摇头打断他,费力地说,“你别小看这个房间,地段好啊,听讲现在值不少钞票,阿林一直眼紅呢!但这是你家的房子,已经让我住了几十年了,我要不还给你,死了心里也不安啊!”
文琪想了想,便到医院外面打了电话,将此事告诉了哥嫂。
嫂子当天就赶了过来,见面热情地寒暄了几句,然后问:“弟弟,这房子你会回来住吗?”
文琪摇头说:“我在公司请了假,过几天就要回去上班的。”
“是啊,你拿着高薪,工作肯定忙啦,又难得回来。你哥虽在科研上出成果,名气好听,但并不实惠。你也晓得,我们俩收入都不高……这房子的事你就别操心了,交给我来处理吧!”嫂子雷厉风行、立马行动,设法打通了派出所的关系,办妥了各种手续,没几天功夫,就把自己的户口迁了回来。
第二天,姗姗来迟的阿林终于在医院露了面。文琪见他孤身一人,便小声问:“怎么不带嫂子孩子一起过来,也好见娘最后一面?”
阿林马上哭丧着脸,说:“我哪来这许多盘缠?……”
亲儿子、奶儿子围坐在病床前,银娥脑筋清晰地说:“阿林,我的银行存折放在抽屉里,你晓得的。不过,里面没有几个銅鈿了。我死后,你把我的物件理一理,有用的你带回去,没用的就扔了。房子是文琪家的,出空了就把钥匙交还给文琪!听到吗?”
阿林一听就发急了,嚷道:“你老糊涂啦,哪能把房子还掉呢?”
银娥白了他一眼,含糊咕哝道:“你是农村户口,这房子不还也要交公……”
“但你那点东西值几个铜钿啊?我可没有一分钱,你两脚一蹬走了,这住院费、丧葬费叫我去偷去抢啊?”
文琪听了摆摆手,说:“这些钱我有!”
阿林听见不用他化钱,便松了口气,闷坐进椅子里不啃声了。
银娥死死盯了亲儿子一会,终于叹口气,抖嗦着手从枕头底下掏出一个小本本,转脸交到奶儿子手中,说:“文琪啊,这是我的墓穴证。早几年,我积了点鈔票,在你父母的墓地后排为自己买了这个墓穴。我不想回乡下跟那个死鬼合葬,也不指望儿子媳妇会给我上坟。你心肠好,我的后事就交给你了。文琪啊,以后你去给先生、师母扫墓时,不要忘記也到我的坟头上点支香、烧点纸啊!”
“噢,你放心……”文琪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
银娥交代完后事,显得筋疲力尽,慢慢闭上了眼睛。
看着躺在病床上,老态毕露、奄奄一息的奶娘,文琪突然觉得银娥确如父亲所说,实在是一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她连自己的身后事也都早早算计、安排好了!
文琪感到有点佩服,但心里更多的却是怜悯……